当马航飞机与两会代表占据媒体的头版头条后,东莞,这活生生的地方,似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尽管被人遗忘,残酷的现实仍在继续。据最新一期《人物》杂志报道,在政府重拳扫黄之下,东莞整个色情产业已经支离破碎。 大难临头各自飞 ,灯红酒绿过后,桑拿业老板纷纷提钱跑路,而地位尴尬的东莞小姐则成了过街老鼠,老板躲之不及警察赶之不及。
《人物》采访扫黄后的东莞小姐,如此描述她们现今的生活状态:好不容易组织起了讨薪队伍,却在瞬间土崩瓦解;想洗白,可习惯了职业姿势的那只手总会不自觉地 插回腰上 ;想回家,却又怕无法面对家乡父老异样的目光。
那么,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黄 的毒瘤打掉了,新的矛盾又开始汇聚。东莞的阵痛,仍在继续。
2月9日,东莞某高档酒店上演 色情秀 ,警方出动扫黄
以下为《人物》杂志全文《东莞制造》:
文|魏玲 采访|魏玲 兰生 编辑|张悦 摄影|赵赫廷 梁清
为了向刘老板讨薪,这些东莞女孩正在东莞市常平镇的五星级酒店汇美天伦层层叠叠的台阶和欧式廊柱那里与保安、协警对峙。《人物》记者在这里与媚儿接上了头,慌里慌张地聊了几句,她突然一把抓住记者的袖子, 得跑了 。我们就这么跑起来。往后一瞥,追赶我们的有3个奔跑的协警和一辆警车。其他女孩见状也要跟着我们跑,媚儿朝她们喊: 别跟着记者,不能让警察把记者抓了。
酒店斜后方是一片生鲜农贸市场。10分钟后我们已经穿过市场,串了两条巷子,拐进一个破烂的居民楼道,上四楼,进房间,锁门。记者被她稀里糊涂地拽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个钟点房,它很破,除了大半面墙贴着一张金发碧眼的裸女海报,就只有一张床。两人都喘得很厉害。
老板欠你们什么钱?
怕我们过完年不回来,扣了一笔钱。结果他跑了。
讨薪队伍瞬间瓦解
一周前,她们失业了。失业那天,另一个女孩楚楚正在上钟,傍晚5点,她从五楼带着客人下来,酒店已经空了。只剩一个监钟员等在门口。
监钟员负责统筹、调配全楼的肉体交易流程,女孩上钟时叫牌、报房号,下钟时掐表、登记在本子上。他着急忙慌地催楚楚, 放假了,赶紧换衣服走人。 楚楚回技师房换好衣服,把工装叠起来放进柜子。柜子写着她的编号,里头有化妆包,培训时记动作用的笔记本和一点零钱。
随后楚楚从技师专用通道离开,并没有意识到她的下班标志着这家声名在外的五星级酒店桑拿部正式倒闭。她不是头一回经历 扫黄假 ,不无淡定,还暗暗有些高兴,同事阿简头一天交了500块钱请假费才能停一天工,她却得到了免费的休息日。
这时冬冬还坐在老家徐州回东莞的t162次火车上,对丢了工作一无所知,知道了也满不在乎。冬冬是那种典型的新人,17岁,青春得叫人过目不忘,头发又黑又粗,眼睛黑得像棋子,她正热烈地爱着大她5岁、干ktv服务员的高鼻梁男朋友,为了和他攒结婚钱,她成了一个桑拿女孩。失业推迟了她的婚事。
阿简对损失的500元请假费懊悔不已。失业之后她一直在改微信名字,头几天叫 汇美天伦太黑 ,现在改成了 现实告诉我,每个人都不简单 。
临时成立的微信群名为 下午2点汇美天伦讨薪 ,汇集了33个桑拿女孩。《人物》记者加入当晚,长长短短的语音条跳了出来,湖南话、闽南话、四川话,女孩们从称呼对方的微信名开始,小心翼翼,互相靠近。事实上,这些一起工作的女孩都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名。她们警觉、冷淡、彼此猜忌,上班时互相称呼编号 912号,827号,或者车18号,下班后隐藏在各自的私生活中,像一座座孤岛。 名字不能告诉你。其他,随便问。 被追捕的那个下午,媚儿告诉我,然后,她又补了一句, 在东莞就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钟点房里的桑拿女孩楚楚,她的名字来自座右铭 女人无需楚楚可怜
失业使她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楚楚的名字来自她的座右铭 女人无须楚楚可怜 ,她一直在后悔失业那天下钟没带走化妆品和零钱。静坐讨薪前一天,酒店保安开着两辆货车,运走并烧掉了她们留在酒店的所有物品。 就因为我们是技师,他们敢光天化日地欺负,赶尽杀绝,赶走了,欠我们的钱就不用发了。 楚楚在群里说。
一个女孩接话, 我去过警局,姐妹们,别怕。我们是理疗师。
我们又没犯法, 媚儿参与进来,隔了几秒钟她说, 就算犯法,他们也犯更大的法。
阿简附和, 站在道德的观念上,谁是天使,谁是魔鬼?我们又没杀人,又没放火。
媚儿来了精神, 对,我们要勇敢面对记者,凭什么我们这么活?凭什么我们活成这个样子还不能让社会各界知道?
讨薪接连进行了3天,100多个女孩陆陆续续来到酒店静坐,少的时候二三十个,多的时候七八十个。有人被保安打,有人被警察带走,而她们要找的刘老板始终没有出现。终于,刘老板的二儿子被女孩们连人带车堵在酒店后门,她们想尽量表现得凶一点,因为叫习惯了临时不知怎么改,她们仍称呼他 二少爷 。问题是,二少爷到底算不算老板呢,争执几番,女孩们决定不砸他的车,放他走。
万一二少爷不是老板,不能滥杀无辜。 阿简说。
的照片, 我们酒店宣传页和别家最大的不同,喏,看到大楼右上角的小点点了吗?那是我们刘老板的飞机。
楚楚谈论起大老板们和扫黄背后的政治斗争,努力表现得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她问,刘老板到底跟党中央关系好不好呢,好的话那是不是酒店还能再开?
以老顾的位置,也不知道老板到底跑了没有,老板电话关机,杳无音讯,那个号码到底是不是老板本人的,他也不那么确信了,从老顾到女孩们,得知自己失业的方式都一样:看新闻。
刘老板说,要听政府的话
2月9日,央视播出暗访东莞的新闻。当晚,在《人物》记者的当地朋友和几个桑拿业老板所在的微信群里,老板们谈笑如常,和网友一样转发着 东莞挺住 、 我们都是东莞人 的段子。
第二天,也许为了显示不可撼动的地位,视频中被曝光的那家五星酒店老板主动自嘲,约大家一起给东莞桑拿写部 正史 。 不能让央视一棍子给打死喽。
第三天,虎门新世界老板跑路前到银行取现金600万,当场被抓,成为东莞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涉黄被抓的老板级人物。消息传开,老板们作鸟兽散,纷纷跑路。
按这些老板相熟的当地朋友的说法,东莞历史上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扫黄,从未有老板被抓的先例。小型扫黄抓小姐,酒店负责保释。大中型扫黄抓部长和妈咪,酒店也有解决办法,10余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抓过法人代表 他们往往是与老板认识的当地农民或低收入者,可以得到酒店小额分红,无需来酒店上班,出事了替老板顶罪。
在色情业,身份是最大的秘密。入行既无需身份证,也不签合同,信任关系几乎不存在,利益关系可以瞬间切断。老板们很少去自己的场子消费,即便去,也会像普通客人一样买单,在那些有肌肤之亲的女孩面前,他们的身份是 某个与老板关系不错的朋友 。失业之后,女孩们发现自己竟无法找到任何证明自己属于汇美天伦的证据,工牌、工装、培训文件、小费单上都没有公司名称。
《人物》记者离开东莞的那天晚上,汇美天伦的刘老板本人接起了电话,仅有的一次正面回答里,他提起那些桑拿女孩, 我们根本没有包她,小姐嘛,都是走来走去的啦。她们能拿出在酒店工作的证据吗?
更多时候,他只是拉着长长的声音不断地重复 要听政府的话 。他让人想起东莞火车站那些大声哄笑的司机,语气里的轻佻感是一样的。
消失是这座城市最经常发生的事
讨薪第四天,100多个女孩,只有一个人来了。她不知道大家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往何处去。她蹲在酒店门外,哭得很心碎。
消失是这座城市最经常发生的事。不止一个女孩曾告诉我,当她们离开这行,她们跟知道自己职业的所有人将老死不相往来。换手机号,换地址,从此再在街上遇见,谁也不认识谁。
《人物》记者问阿简,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一遍,希望怎样度过?
阿简说, 出国吧,不要在国内生活了,你看国内是什么样子?国内所有地区的人,所有地区的商人、老板、领导,甚至警察,你都见过了,然后你就感觉不能活了。
2月20日,一早起来,阿简买了车票,成为《人物》采访的女孩里第一个离开东莞的人。1100公里外那个嚷着要给妈妈背唐诗的女儿,给了她一个行动的理由。
桑拿女孩开始离去,这个东莞小镇的生活仍在继续,天鹅湖街心的麻辣烫小妹一天至少要回答5个哭丧着脸找桑拿的外地人: 不骗你,没有一家开门了噻。 美甲店小哥心不在焉,涂坏指甲时他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才干这行4天 4天前刚好是扫黄的日子,他来自这条街某家已经被关门的场所。而著名的美宝酒店旁边宠物店的女人脾气暴躁,那些年前把狗寄养在她店里的小姐许多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该拿这些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