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一位执迷于中文自学考试可总也过不了外国文学这一关的小伙子,竟然要创作一部《红楼梦》式的长篇小说——当然,他的小说是不会叫《红楼梦》的,虽然两者会很相似。他的小说要叫《绿楼梦》。
我以异样的几乎是看一个怪物般的复杂目光注视着他,并且脑海里立刻给他的影像打上了一行字幕:异想天开。
他对我冷冰冰的卑睨目光全无感觉,小心翼翼地从破旧的黑皮包里抖抖索索摸出一本红皮的破旧笔记本,双手递给我,请我斧正。
“我已将人物的题诗全部写好了。一人一首。初步定写五十万字,不算结局。”他将递到我手中的笔记本从中间翻了开来,尖尖的长指甲颤颤地点着歪歪扭扭的字。
五十万,这个数与《红楼梦》可要相去甚远了吧?不过又一想,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大致也是这个数吧?而他,特意说明不算结局,是否也有着刻意摹仿《红楼梦》的成书,希望那结局由别人来续写呢?——突然感觉,他对《红楼梦》可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而正是这种崇拜,使他产生了写作《绿楼梦》的动机。
坦率地说,他的这些咏才子佳人的旧体诗,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对他的白日说梦般狂想产生的轻蔑,使我不可能平静地耐心地阅读这些题诗。我感觉这些诗幼稚得可笑,又觉得许多词句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总之,黑色的钢笔字,竟让我看得花花绿绿直晃眼睛呢!
“徐老师,抽支烟。”眼睛直直地看诗,脑里却在想着别的事。他却很感动于我表象的投入,抖抖地递上来一只香烟——他每次来见我,都要特地买一包廉价烟。他是不抽烟的。而他在离开时,又总会把那拆了封的烟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看着憔悴的他,突然心底里产生出怜悯的情绪来。那年他二十八岁吧?脸容几近烟火色,胡子长短不齐东倒西歪地在尖尖的下巴上不驯服地撅着。瘦削的脸,瘦削的身子骨。只是两眼有一种犀利的光在闪烁,似乎在强烈地渴望着什么。
理智一点,我应劝他不要做这无用功,因为他连文字的基本功都没有,小文章还写不成个儿,怎么去写这五十万字的长篇呢?但我不忍心给他浇泠水,竟违心地说:“真不错,开端很有气魄。好好写,会成功的!”
他非常在意我的话,喜滋滋地接过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用我桌上的报纸包好放进皮包里,然后紧紧摇着我的手,一迭声地“谢谢、谢谢”,几乎是倒退着走出了办公室。
他不让我出门送他。我关上门,下意识地拿起一根他留下的香烟,慢慢地抽着,心情竟有些沉重了。
说来可笑的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记住他的姓名,而我认识他,已有十年了呢!
最初认识他是在自学考试辅导班上。我那时教外国文学,而他之所以会引起我的注意,一是他年龄最大,看上去三四十岁,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吧;二是他总是坐在最后排,而他的前面还有许多空位子;三是他每次总是最早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四是他下课时总会敬我一根烟,向我问这问那。我当然对他也特别关照,不仅平时上课时多给他讲解,而且到了复习迎考时,还特意找了许多模拟试卷给他。而他也确实很用功,光课堂笔记就记了厚厚一大撂。但他竟然没有考过去。说:“你看,我还画了图呢。”我接过来一看,竟写了一二十页生豆芽的技术要领,还有草图呢。他说,前几天他给一个卖豆芽的大嫂帮忙,帮了一天,一分钱不要。那大嫂很奇怪,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学习生豆芽。大嫂说这简单,纸来,说是他才写的歌词,交到我的手里没等我看,就离开了。我展开一看,竟是《豆芽之歌》!
半个月之后,他又来到报社,这一次他的神情非常沮丧。我问豆芽生的怎么样了。他说回到家,按照大嫂讲的要领,将豆子放进缸里,然后交待他的哥哥按要求管理,他就进城了。没想几天后回去一看,豆芽没生出来,全臭了。哥说可能是因为那个缸原是鸡抱窝用的,没把鸡屎洗干净。
我也唏嘘不已一番,算是对他的安慰。但也无话可说,又能说什么呢。问他以后的打算,他说又回到厂里上班了。说着拿出一张纸,说是他写的厂歌,让我在报上发。也就是在那一次,他给我看了他的《绿楼梦》的写作提纲。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骑车回家,突然从路边小吃摊上跑过一个人,手里还拿着张油饼,一迭声地喊“徐老师”。我回头一看,竟是他!我下车,他一个劲地让我吃油饼。到路边我问他近况,他说早从厂里走了,那个厂长太孬,现在他回村当了小学教师。又说他有病,到外地治了几个月,现在好了。最近家里又给他介绍了对象,正谈着。我说你抓紧谈抓紧结婚,不能再等了。他说好,结婚时还要请我喝喜酒呢!
此后竟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想,他可能已经结过婚,甚至有了孩子。他的宏大的绿楼梦也该了结了吧?我真希望他能尽快地走出这自考和文学的梦想,对于别人来说,这是美梦,对于他来说,却是道道地地的恶梦。
一天上午,他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样子没有多大变化,气色却很好,衣服也很整洁,胡子刮得干净,先是敬烟,手也不抖了。我单刀直入问他结婚了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还没有,那个对象又散了,性格不合。不过最近他又谈了一个,是医院里勤杂工,人很不错,也满意他。我说那就快结婚吧。他说女孩子年龄不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自学考试要拿到毕业证,不拿到毕业证不结婚,她要等到那一天——同时拿两证,毕业证和结婚证。
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荒诞了。就问他还有几门。他说还有四门,现在正考的是外国文学!
天哪,五六年的时间总有了吧,还不止,他还在外国文学!我不敢朝下问了,当然我心里想到了《绿楼梦》那篇小说,但我极怕提起那件事来。这时有人找我有事出去,只好让他走了。走之前,我看他欲打开包的样子,心想,可能又是那个绿楼梦吧?但愿不是,更但愿她个女孩也不知这事。若知的话,再提出出版《绿楼梦》才能结婚,那他这辈子非打光棍不行。
【十多年前的旧作,不知这位学生如今境况如何,是否写出了《绿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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