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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九州传世的《述异记》记载:君子国景帝七年,颜州一个女子前往波月潭清洗衣物时,看见一道白虹从天而降,化作一个容貌英俊的男子。两相欢爱之后,男子道:“我本天上仙人,今天暂且回去,改日定来接你。”说完复又化作白虹飞去。女子回家之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君子国向来礼法严谨,尽管女子说明真相,并坚信仙人终会来迎娶,家族仍然以此为辱。于是当女子生下一子,而仙人始终未再出现时,认为受到蒙蔽和羞辱的族人将女子和婴儿沉入波月潭中。
然而当两人沉入水底后,尚未来得及走远的族人却蓦地发现一道白虹从天而降,直没入潭水之中。不久又听人传说,颜州城外,有人看见一个全身水湿的男子抱着一个婴儿,招来一片云雾升腾而去。后来族人到波月潭中打捞,竟未发现母子两人的尸体。
这个语焉不详的故事记载的,就是望舒的来历,可惜只能留下一点破碎的真相而已。
此刻的望舒,正从归山下的琼田中直起腰来,带着些欣喜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自从被父亲祈晔从颜州的潭水中带到天界,时光已过去近三百年,望舒的年纪,正仿佛是人间风华正茂的弱冠少年。
虽然长生不老,祈晔和望舒却只是仙人的身份。在广袤的天界,神与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等级,就如同人间的世族与庶族一般。神人都居住在九重天的宫殿中,担任着天庭的高级官吏,而仙人人数众多,陆续地分散在天上或人间,担当起维持天界运转的各种职务。
早在录入仙籍的时候,望舒就被天庭安排了职司——在归山琼田中种玉。一开始望舒并不满意这个职司,因为他还是希望能够象父亲祈晔一样,担任一名传信仙人,也就是凡间传说的“耳报神”。在望舒的印象中,传信仙人可以自由出入九州八荒、碧落黄泉,比起困在归山脚下做一名农夫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归山琼田从山麓上铺陈而下,一直绵延到名为归墟的汪洋之畔,面积有三万顷之多,共有十几个仙人管理,各自负责千顷田野。因此常常干了一天活下来,望舒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终日面对的仅是泥土中冒出的翡翠芽,或是满枝沉甸甸的白玉蓓蕾,倦了的时候,也只能望向归墟中无边无际的海水,观察水面随着日月轮换而不断改变颜色。好在时日久了,望舒也就渐渐习惯了这种清静的日子,而且父亲祈晔说过,没有旁人打扰更适合修炼法力。
“等你修行提升了,就可以飞升到九重天上,做上位的神人。”每一次祈晔得到机会来看望望舒,都会如此勉励一番。
九重天望舒小时候是去过的,虽然仅仅一次,却已对那里清贵优雅的生活印象深刻。特别是在紫舒殿举行的隆重盛大的封神仪式,百鸟朝贺,百兽竞舞,天花乱坠,热闹喜庆得让年幼的望舒喜笑颜开。望舒记得那时自己和父亲一起站在殿外观礼,周围密密匝匝站立的都是眼中带着羡慕神色的各界小仙,而父亲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中则是一片汗湿。可惜,天庭的群仙会千年才举办一次,平日父子俩这种地位低下的小仙是连天门都不能随意迈入的。
望舒对自己从低品级的仙人修行成与日月同辉的上位神人并没有什么信心。天界等级分明,越级晋升的机会寥寥无几,否则父亲又怎会千百年来毫无升迁,每天被各路大小神仙差遣得马不停蹄?算起来,望舒已是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所以还是安心在归山种玉好了,望舒心想,好在天界对各种玉材需求日甚,也不怕会丢了职司。何况,面前这万顷琼田,由于种植的玉种不同,或碧如东海,或灿如晚霞,或白如凝脂,也是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恢弘美景呢。
拂去地面的泥土,望舒从琼田中捧出了一块新长好的玉材。欣喜的笑容尚未褪去,耳边却听到一阵风声,望舒抬头一看,正见几个衣衫鲜明的神人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琼田之中。
“见过各位尊神。”从服色上望舒便知道他们是九重天下来巡视的上位神人,连忙依照天界的礼仪前去见礼。
“这片土地是你负责的吗?”眉毛垂到肩际的土德星君皱眉看了看脚下的泥土,发现与周围玉石繁盛、荧光盎然的琼田截然不同。
“回尊神,是小仙负责。”望舒见他们神色不豫,连忙解释道,“小仙专辟出这片地,用来培育一些新的玉种。”
“哼,天下万物,均归天界所有,哪里用得着标新立异?”土德星君不耐地哼了一声,“如今天帝修建新宫,所需玉材大大增加,你这样浪费琼田,可当得起贻误之罪么?”
望舒低下头,没有分辩,也知道分辩不会起什么作用。他只是将方才新收的玉石从身边捧起,恭敬地呈献在各位巡视神人面前。土德星君用眼角扫了一眼,背着手轻哼了一声,随即把脸侧向一旁。
另一位青衣神人广成子看不过,将玉石从望舒手中接过,细细看了,不由轻轻一赞。玉石作墨蓝之色虽然少见,天界却也并不稀罕,难得的是,那玉石的中部竟隐藏着一只飞雁的影像,迎着日光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收罗了上千个飞雁的影子,用法力导入玉石中种出来的吧?”广成子赞叹道,“道理虽然简单,但能有如此心思却是难得呢。”
“多谢尊神夸赞。”望舒略略低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小仙的打算,是想请天庭同意扩种这种玉材,将来可以用来修建宫殿或雕琢器皿。而且……”蓦然听见那土德星君又冷哼了一声,望舒便讪讪地住了口。
“接着说。”广成子似乎来了兴趣,不顾土德星君的脸色,勉励望舒说下去。
“而且,玉材中不仅可以植入雁影,还可以植入龙凤之形、花草之纹、神器之影等,依据不同建筑或器皿的特点来培植,色彩上更可以杂和调配……”辛苦策划了很久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倾吐的机会,望舒的话音里有些难捺的激动。
“胡言乱语!天庭建筑礼器等均有定式,岂是你这个小小种玉之仙可以妄加修改的?分明是鼓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想要哗众取宠罢了!”土德星君不待望舒说完,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土德道兄不必生气,我们就将他的想法禀告天帝也无妨。”广成子将那块玉石笼入袖中,和气地问望舒,“你叫什么名字?”
“小仙叫望舒。”望舒谦恭地回答。
“你就是望舒?”广成子的口气蓦地有些失望,他看了看望舒,眼神中竟然是淡淡的怜悯和鄙夷。
“原来你就是望舒啊?”虽是同样的话语,土德星君的语气中却蓦地添上了嘲讽的意味,“就是那个一心想攀高枝的祈晔的儿子?哼,父子俩果然是一个德性,变着法想爬上九重天。”
“我们走吧。”广成子叹了口气,从袖中重新将玉石取出,放回望舒手中,转身离去。
望舒怔怔地捧着辛苦培育的玉石,望着几个神人凌空飞去,耳边还回响着土德星君鄙夷的话语:“原来他就是祈晔和那个凡间女人生的孩子,能晋为仙籍就不错了,偏还好意思取名叫‘望舒’……”
良久,望舒久久凝视的眼睛终于眨动了一下,一滴泪水随着睫毛的开合滴落在手中的玉石上,渗透进去。于是那玉石内部费尽千辛万苦收集来的鸿雁影像,也在那滴泪水中渐渐融化无踪。
第二章 霜凄万木风入衣
日落之后,原本荧光灿烂的琼田便慢慢黯淡下去,望舒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
亲手将最后一块曾经着意培植的变种玉石挖出,改种上天界最为普通、用途也最为广泛的白玉玉苗,望舒走到了归山琼田的边缘,看着脚下平静如镜的汪洋,然后他手一挥,将怀中的变种玉石全都抛进了归墟深处。瞬间,所有的心血便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深紫色的浓稠的海水中,连浪花都没能激起半点。
仿佛把自己的心也跟着玉石抛入了归墟,望舒木然地在琼田边缘坐下,看见自己负责的土地已完全与别人的毫无分别。
或许这才是在天界最好的生存之道吧。望舒自嘲地笑笑,站起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房间内的陈设,从他记事时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唯一的不同,是在父亲祈晔难得归来的时候,偶尔给他带上一份礼物,或许是一只竹笛,或许是一本书。当然,父亲也曾经给他带来过一条小鱼,养在水晶的罐中,让年幼的望舒欣喜不已。可惜相对于仙人的生命,小鱼的寿命似乎只有旦夕,小鱼死去时的悲伤让望舒从此再不敢让父亲带回任何活物。
仙境寂寞,所以父亲才会冒着天规戒律与凡人生下自己吧。望舒百无聊赖地拿起那枝竹笛又放下,心中暗叹了一声。对父亲来说,自己的存在固然让他劳碌之余有了回归的方向,可是父亲是否考虑过,自己的生活却是更加空洞无聊呢,甚至——连费心培植些新颖的玉材,也得不到认可。
心口被白日里神人们的话语堵得发慌,望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坐在床边。然而静坐了一阵,那股憋闷之气仍旧无法散去,望舒犹豫了一下,穿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驾着夜晚的清风,望舒飞越了三万顷琼田,落在了树木参天的归山之巅。隐约有丁丁的伐木之声从远处传来,在幽静的夜色中显得悠远而寂寞,望舒知道那是被罚永不得休息的天界罪人正在辛苦劳作。
其实自己与这些罪人的区别,不过是干活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蓦地生出这个念头,望舒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望舒很有经验地避开了巡逻的岗哨,步入了桂树林中。
归山之所以被选为天界罪人的劳作之地,主要原因就是这里的桂树生性奇特,一旦被砍出缺口便会很快复原,因此砍伐之人必须永不间断地砍下去,方可完成采伐工作,根本无法获得喘息之机。此刻望舒四下望去,便可看见不少罪人正借着月光,举着斧头专心致志地砍伐面前的粗大桂树。而那些桂树一旦被砍断,便会发出嘤嘤的哭泣,让外来之人一时间仿佛坠入冤魂地狱之中,遍体生寒。
“望舒,是你吗?”一个欣喜的试探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望舒闻声转头,正看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抱着一大捆从伐倒的桂树上劈下的树枝,笑吟吟地看着他。
“晨忻,是我。”望舒的嘴角挂起一个笑容,快步走上几步,“我帮你搬。”
“今天不用了,看弄脏了你的法袍。”叫做晨忻的少女往侧面避开了一步,低声笑道,“今天怎么不换件衣服就跑过来?小心在这鬼地方呆久了,法袍会受到损害。”
望舒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出门时顺手披上了白天工作的白色法袍。天界里每种工作都需要一定的法力,因此天庭为不同职责的神仙特制了不同的法袍,既标明职司,又可以增强相应的灵性和法力。
“没关系,这劳什子我还不想要了呢。”望舒赌气地抱过晨忻手中的树枝,往前方走去。
“望舒,万一你损害了法袍,会受到责罚的。”晨忻着急地追上去,“难道你也想跟我们一样,永远在这个林子里受困吗?”
望舒停下了脚步,愣神之间,手中的枝捆又被晨忻接了过去放在地上。“看看,衣襟都弄皱了。”晨忻伸手替望舒展了展法袍,忽然撞见望舒的眼光正瞧着自己,不由蓦地住了手,红着脸转开去。
“晨忻……”望舒低低地叫了一声,眼见晨忻扭捏着不肯回头,便讷讷地搭讪着道,“我想见见连夫人。”
“你每次来究竟是看我还是看我母亲?”晨忻佯装生气,径直抱着树枝走进一片空场中,再不理会望舒。
“自然是看……晨忻,你知道我的……。”望舒有些着急地辩解,“只是我今天心里有些乱,想问连夫人一些陈年旧事。”
“那好,你快些问完。”晨忻笑了起来,她喜欢看见望舒因为自己的促狭而显露的窘态,而望舒也微笑地宠爱地看着她。虽然晨忻身为连坐的罪囚之女,衣饰粗陋,但望舒却觉得这是他的世界中最明亮的陪伴,能够如阳光般将自己平凡的灵魂也照亮。
这片林中的空场是用火烧辟出,专门用来焚烧从桂树上剥下的无用枝叶和树皮。从正面望进去,可以看见掏空一座小山山腹建成的硕大窑炉,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得整个场院一片光明,也带来一阵阵扑面的热气。
“母亲,望舒来看你了。”踩着布满焦枯木屑的地面,晨忻从堆积如小山的枝捆边探出头去,远远叫着炉边一个烧火的中年妇人。而望舒则走上几步,施了一礼:“连夫人好。”
“望舒是吗,来,坐这里吧。”连夫人转过头,露出一张和晨忻十分相似的面庞,和蔼地笑道,“这里太热,忻儿不敢走近。不过你穿着法袍,应该是不怕的。”
“是。”望舒答应着,坐到连夫人身边,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扑面的热气吹得微微后扬,“晚上睡不着,想来看看夫人。”
“晚上正是修炼灵力的大好时光,别老是浪费在我们这里了。”连夫人慈爱地看着望舒,眉间却有一丝隐隐的落寞。她忽然抬头向远处的晨忻道:“你还是照常干活去吧,别让守卫发现望舒又过来了。”
“望舒,我在老地方等你。”晨忻嘻嘻一笑,轻快地走进茂密的树林中。
“我来这里,会给你们添麻烦吧。”望舒看着晨忻背影消失,有些不安地问。
“时日处久了,那些守卫也不会怎样为难的。”连夫人又往面前的窑炉内添加了一捆树枝,火光照得她的脸一片平和,“我们全家在这里圈禁,若没有你经常来探望,这日子更是难捱。特别是忻儿……”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
“其实,每次来这里,我也很高兴。”望舒安静地坐在连夫人身边,感受得到她散发的温柔慈爱的气息,觉得自己的心境也一点一点平和下去。其实从若干年前他无意中在归山桂林中遇见连夫人时,就似乎想起了婴孩时那温暖的怀抱——母亲的怀抱,那是自小孤独的孩子永远幻想的梦境。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连夫人暗中放在了母亲的位置。
“夫人过去也在天庭担任职司吧?”犹豫了一下,望舒有些惴惴地问道,生怕自己唐突的提问引起连夫人的不快。
“是啊,没有获罪之前,我带着忻儿在镜心殿供职。”连夫人看着望舒好奇的目光,微笑着解释:“镜心殿中有一百八十面铜镜,分别对应人间一百八十个国家的天空,每一面镜子都有一个专门的拭镜女仙。人间的怨气若是太多,就会让对应的铜镜蒙上阴翳,而我们日日勤加擦拭,就可以让大多数怨气得到消散,以免它们化为毒瘴和瘟疫,所以是一件很有功德的差使——望舒,看来你对天庭的职司不是很了解啊。”
“是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这些。”望舒有些落寞地道,“我父亲很忙,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他是传信仙人,身不由己啊。”连夫人微微喟叹。
“何况每次相聚的时间也很短。”望舒苦涩地笑了笑,“为这个,我小时候也不知难过了多少次,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连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忽然伸手抚了抚望舒的头发:“说起来,你也才跟忻儿差不多大呢,忻儿却是一直跟在我身边……”
“夫人……我,我想问一件事情……”憋闷了半天,望舒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您跟我父亲应该是旧识,他以前是不是……是不是做错过什么事?”
“怎么想起问这个?”连夫人转过头,凝视着望舒眼眸中闪闪跳动的火光,温和地斟酌道,“天界等级森严,下级小仙数以亿计,因此想成为上位神人并不是错事……”
“可是他不该为了升迁就行事卑鄙、不择手段!”一个声音蓦地插了进来,望舒愕然回头,正看见一个青年手持斧头,站在空场之外。
“大哥,你何苦来生事端?还是回去砍你的树吧。”晨忻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一把抓住青年的胳膊往后拽去,却毫无效果。
“我哪里是生事?望舒公子想听祈晔的过去,而母亲又说不出口,就由我来说好了。”青年毫不退让,反而向望舒和连夫人走了过来。
望舒还怔在青年刚才的话语中,目光带着询问之意望向了连夫人。连夫人神情有些尴尬,拍了拍望舒的手:“晨恺说话语气太激烈,还是我告诉你好了。”
“既然晨恺开了头,就让他说下去吧。”望舒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早已对真相有了心理准备,但此刻听见晨恺直率地说出来,还是让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才避免了失态。
“你父亲做了数百年传信仙人,唯一的心愿就是能登上紫舒殿封神,想必你的名字‘望舒’便是他这种心思的体现了。”晨恺此刻的神情,竟与望舒白天在众位巡视神人脸上看到的相差无几,那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种熟悉的表情让望舒心中一痛,低下了头,然而晨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过来:“由于升任神人的机会渺小,你父亲就开始四处钻营。他利用自己传信仙人的身份,将原本应该保密的信报内容向一些上位神人告密,甚至不惜挑拨离间,目的就是为了讨那些上位神人的欢心,好保荐他也升任神人。可惜这种小人行径很快就败露了,天帝明旨对他永不擢升。哼,其实他也该被罚到这里来做苦役,凭什么到现在还逍遥在外?……”
“晨恺!”连夫人打断了儿子的话,“后面越说越不象话了!”
“我说错了吗?”晨恺不服气地反驳母亲道,“既然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都可以因为连坐而被罚到这不得翻身的地方,祈晔那种真正的小人为什么却能逃脱责罚?”
“因为天帝知道,剥夺了他的希望,正如同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一样已经足够让人痛苦了。”连夫人苦笑着解释了一句,随即关切地望向了有些发呆的望舒,“望舒,我想你可以跟你父亲多谈谈,也许他也有他的苦衷。”
“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望舒喃喃地问。
“你出生之前。”晨恺继续着他嘲讽的口气,“我听人说过,就是因为接了那份永不擢升的旨意,祈晔才跑到凡间找了个女人发泄,造出你来……”
“大哥,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晨忻在一旁忍不住道,“不论他父亲怎样,望舒都是无辜的。他不计较我们的身份常常来看望我们,我们应该好好对他才是!”
“来看望我们又怎样?”晨恺看了看母亲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头发,看了看妹妹被树枝磨破的双手,冷笑着道,“他不过是到这里来挥洒一下廉价的同情,以我们的落魄来衬托他的优越,哪次真正帮到我们?反而是在守卫发现的时候,要我们想方设法为他遮掩,以免玷污了他种玉仙人纯净的灵魂!如果说他父亲是真小人,那他就是伪君子了!”
“母亲,你看看大哥是怎么说话的!”晨忻气得眼里泛起了泪花,伸手向望舒招呼,“望舒,不要理他,我们走!”
“晨恺,你说得对。”望舒抬起头来,神色一片惨淡,“实际上,我不仅帮不了你们,还不顾给你们带来麻烦,自私地想要在这里寻找到家的温暖。现在我明白自己是什么角色了,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们。”说着,他转回身对连夫人深深施了一礼,“感谢这些日子您对我的关心,我一生也不会忘记。”
“唉,不来也好。”连夫人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你以后安心修习,端正言行,终会有出头之日的。”
“我记下了。”望舒说完,走到晨忻面前,看着少女难以置信的神色,感到似乎有什么承诺翻腾着想从口中涌出,但他最终还是紧紧地闭着唇离开,没有多说什么。
“大哥,你为什么要逼走他?为什么?”晨忻望着望舒的身影随着清风消失在桂林之外,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不过是想鞭策他一下……”晨恺将手中的斧头恨恨地砍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也罢,他这种懦夫,原本你也指靠不上……”
“他不是个懦弱的孩子。”连夫人将女儿搂在了怀中,“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而我们,也永远不要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拯救上。”
第三章 未妨惆怅是轻狂
匆匆地奔下归山,站在琼田之中,望舒仰头看着茫茫苍穹,只恨不得大喊一声,宣泄出心中的种种烦闷。然而一贯的小心让他最终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原来自己心目中那一向优雅内敛的父亲,在别人眼中无非是个品格卑下的小人,而自己,也不过是在世人混杂着怜悯和鄙夷的目光中游离的异类而已。这个事实让望舒如同失去了最后一根支柱,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上,抱着头无声地呜咽起来。
“正好那里有位种玉仙人,我们就找他来评判。”一个声音蓦地从远处传来,惊得望舒猛然抬头——这个时候,除了巡夜的天兵,谁还会出现在琼田中?
“仙人,我抓了个偷玉的小贼,可他却偏不承认!”一个巡夜天兵揪着个瘦小的鼠精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扔在望舒脚下。
“我没有偷,我只是无意中游荡到这里!”那鼠精抖着唇边几根胡须,眨动着滴溜溜的眼珠分辨道。
看着鼠精猥琐的样子,望舒本来就烦乱的心头一阵厌恶,他掉头不看鼠精哀求的目光,只问巡夜天兵:“说他偷玉,可有证据?”
“有。”天兵一手握着长戈,一手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碧玉递了过来,“这是从他手里拿到的。”
“这确实是琼田里种出的碧玉。”望舒看了一眼,随口道。从他担任种玉仙人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说谁敢到天界的琼田来偷窃,可见这个鼠精也真是胆大包天了。
“可我只是看它圆润可爱,捡在手中玩耍,哪里知道这是你们仙家的宝贝?”那鼠精虽勉强修成人形,却仍是脱不去一身畜气,可见道行浅薄,此刻更是毫无仪态地放声大哭,“可怜我苦苦修行了百年,却要受这等冤屈,神仙神仙你要救我啊……”一边哭,一边拉住了望舒的法袍,手指前端的尖利爪甲便穿透了法袍的面料。
望舒见法袍受损,下意识地将袍子从鼠精手中拽了出来。他只觉自己心头的憋屈无端端被这二人打乱,恨不得立时离了这地方,找个无人处清理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随即淡淡道:“若是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这样哀求又有何用?”说着,转身走开。
“小贼你听明白了吗?看你那模样便不是个良善之辈,如今竟敢偷到仙境来了!”巡夜天兵的喝骂从望舒身后传来,“我答应为你找仙人来做公断,如今你也该乖乖伏法了罢!”
“不,我不服,我不……”鼠精尖利的叫声在夜色中穿过,随即嘎然而止,让远处的望舒一阵心悸。他回过头,看见天兵的长戈穿透了鼠精的心口,而那双至死也没有合上的眼睛,正充满了怨恨和愤怒地盯着自己的方向,冷硬得如同一根利箭,嗖地刺到心里去。
全身蓦地发起抖来,从未过问过世事的望舒此刻才知道——在仙境盗玉,乃是死罪。不敢再接触鼠精的目光,他捂住眼睛,转身朝自己的住处飞奔而去。
砰地撞开房门,望舒靠在墙上,呼呼急喘。
“你上哪儿去了?”一个声音蓦地从黑漆漆的屋内传来,吓了望舒一跳,“父亲?”
“是我。”一个灰色的影子从暗处走了过来,手掌揽上了望舒的肩头,“深更半夜,你去哪里了?让我好等。”
“我,我去点灯。”望舒没有立时回答父亲祈晔的话,摸索着想去擦亮桌上的夜明珠。
“不必了,我能看清。”祈晔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拉着望舒一起坐在床边,“你又上归山了是吗?”
“是。”望舒低了头,不敢正对父亲炯炯的目光。
“怎么就是不听话呢?”祈晔的语声蓦地高亢,却最终无奈地和缓下来,“唉,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成天和那些罪囚混在一起。虽然现在没有人管你,可一旦等到升迁的机会,你这些行为都有可能授人以柄……”
“父亲,我原本对升迁的事情看得不重。”望舒回答。虽然乍见分别许久的父亲甚为欣喜,但望舒也实在有些厌烦父亲屡屡把“升迁”一词挂在嘴边。
“那是因为你成日困守琼田,从来不知天界等级森严,规矩苛刻!”祈晔对望舒的回答有了一丝怒意,“此刻不知努力修行,检点行操,以后后悔就晚了!”
“我知道了。”望舒想起白日里巡视神人高高在上的口吻,不由心虚下去,“父亲怎么今天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好让儿子有个准备。”
“我也是临时想起,给你送件东西来。”祈晔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描金木匣,交到望舒手里,“这个你收好了,万一……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你就把它交给天庭。”
“这是什么?”望舒打开匣子,霎时满目莹光,将他的脸照得明亮起来。原来匣子里面,是十几颗浑圆的珠子,奇的是每颗珠子内部都似有一缕烟罗缓缓舞动,焕发出五彩流动的光晕,煞是美丽。
“你收好就行。”祈晔没有解释,只是借着珠子的光辉深深地凝视着望舒,“你到天界也快三百年了吧?这期间我对你的照顾不够,让你受委屈了。”
“后年就整三百年了。”望舒不知父亲怎么会问到这个,“我也知道父亲一向繁忙,在这里住得很好。”
“是啊,忙。”祈晔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成天象青鸟一样被人呼来唤去,怎么会不忙?”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祈晔立时转了个话题,“以后不要去归山了,好不好?”
“嗯,不去了。”若是以前,望舒一定会找借口来拒绝父亲,不过这次他却意兴阑珊地答应了。
“好像你以前没有这么听话呢。”祈晔细细打量着望舒的神色,随即捕捉到儿子脸上的一丝犹疑,“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传言?”
“是有些传言……可我……我终究是相信您的。”望舒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呵呵,看来我真是臭名昭著啊。”祈晔笑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可是望舒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我唯一抱愧于心的只有一个人——你的母亲。其余的事,我从来不曾后悔,也从来不需解释。”
“不,我要解释,父亲您告诉我吧。”望舒忽然翻身跪在地上,抱住了祈晔的双膝,“别人怎么说您我都可以不信,不过您一定要让我明白……”
“其实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明白——那些屈辱与挣扎。”祈晔笑了笑,以一个父亲的慈祥口气道,“我希望你安安静静地在这与世无争的琼田里修炼,将来可以干干净净地升迁为上位神人,不要受到我的影响。而我做过的事,我自然会承担所带来的后果……”
望舒打了个寒颤,一时不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已扑面而来:“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这个匣子你收好。”祈晔将望舒扶起来坐在自己身边,微笑地看着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神色渐转哀伤。良久,祈晔从怀中掏出块旧手帕,凝望了半天,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手帕之上。
“又想母亲了么?”望舒低低地问。
“仍旧寻不到她的魂灵,看来我是再也无法见到她了。”祈晔失神片刻便已恢复了常态,将手帕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您什么时候再回来?”望舒见父亲神色依依,不由也有些伤感,“我成天都惦记着您……”
“我也不知道。”祈晔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紧紧地搂抱了一下望舒,跌跌撞撞地驾云去了。
“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虽然那袭传信仙人特有的青灰色法袍已消失不见,祈晔的话却殷殷地留在望舒身旁。
望舒有些迷惑地盯着天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法袍,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望舒何在?”正用小刷子帮助罕见的蓝玉花朵授粉,望舒蓦地听见半空中有人宣召,连忙放下手中工具,低头站在琼田内听候差遣,心中却颇为吃惊一向毫无瓜葛的天庭怎会找上自己。
“你就是望舒?天庭有几句话要问你。”宣召的也是一位身穿青灰色法袍的传信仙人,算起来也是父亲祈晔的同僚,不过望舒却从不相识。
“上仙请问,望舒自然据实禀告。”
“祈晔这些天可曾找过你,跟你说过什么?”那传信仙人在望舒面前落下云头,例行公事般平板地问。
望舒乍听此问,心中大惊——莫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道:“我父亲昨晚是来看过我,还留下一个匣子,说万一有事便交给天庭。”
“那便是了。”传信仙人点了点头,“你速速取了祈晔留下的物件,跟我回去复命。”
“上仙,我父亲他怎么了?”临走之时,望舒还是忍不住恳切问道。
“你去了自然明白。”那传信仙人显然不愿多说,只负了手站在琼田中等候。望舒咬了咬下唇,回屋里取出父亲交待的木匣,跟着传信仙人向天庭飞去。
碍于天规,望舒平日极少离开琼田,就算要上天庭述职,也不过直奔主管的“理玉司”而已。如今他跟着传信仙人,浑浑噩噩穿越无数职司衙门,方才到达了父亲所属的“通致司”署前。
见望舒到来,两个牌官便引他入内,而那个传信仙人,则不知散到何处去了。
“来者可是祈晔之子望舒?”大堂上,通致司辖官端坐正中,虽在天界不过蕞尔小吏,却也自有一番威严。
“正是小仙。”望舒行了礼,垂首站在一旁,早有牌官将他手中木匣接过,呈了上去。
“证据确凿,看来祈晔果然是畏罪自尽了。”那辖官打开匣子,伸手拈起一颗珠子,点头叹道。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顷刻将望舒劈得懵了,他猛地抬起头,颤抖着问:“请问上仙,我父亲他,他怎么了?”
辖官挥了挥手,便有一个牌官端了一个托盘走到望舒面前。望舒颤着手接过,却见托盘里是一袭传信仙人的法袍,还有一块因为年深日久已变做淡黄的旧手帕。
“祈晔多番隐匿信报,被天庭觉察,在锁拿问罪途中自散魂魄了——这些便是他的遗物。”辖官见望舒举着托盘不住发抖,心中也有些不忍,口气便和缓下来。
“不,不会的!”愣了半晌,望舒忽然抬眼直视着辖官,拼命摇头道,“我父亲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不会犯罪的。定是他受了冤屈无由辩驳,才含恨自尽……上仙,请你一定要详查啊!”说着,早已捧了祈晔的遗物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唉,并非我们冤枉他,这匣子便是铁证。”辖官见望舒身子不住颤抖,走下座位将他扶起,叹道,“你父亲让你亲手把罪证交到这里,就是希望洗脱你的连坐之罪,说起来,他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匣子?望舒擦去眼泪,定定地盯着桌案上的木匣,半启的匣盖下,粒粒明珠正发出幽艳的光。
“这些不是普通的珠子啊。”辖官取出一粒珠子摊在手心中,“凡是传信仙人都知道,这些珠子叫做念珠,是由意念凝结而成,也是所有的传信仙人需要传送的信报。虽说每个传信仙人每年传送的信报不下千万,可若是有一桩隐匿不送就是触犯天条的事情。祈晔也真是厉害,隐藏了这十几颗念珠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望舒咬着唇开不了口,心中却已明了辖官所言不虚。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木呆呆地问:“那这次又是怎么发现的?”
“这次说来也是偶然。下界劳民国有个将军率兵前去边疆作战,死于伏击之中。临死之时,他发下誓愿定要托梦给后方元帅,一缕怨魂惊动了当地山神,山神便许了助他传信,方才将怨魂劝归了地府。不料临将重新投胎之时,他竟无意中得知那元帅并未收到讯息。这怨魂本就是火爆脾气,当下便大闹地府,指斥天地,挑唆了众鬼魂不肯安心转世。十殿阎君无奈,派人着手一查,竟是当日山神所托传信仙人失职所致。”辖官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事情转到通致司,我少不得严加访拿,这一查之下,竟发现三百年来,未送达的信报并不止这一份,而这些信报所涉及的传信仙人,都是祈晔。”
所以父亲知道行迹败露,便连夜赶到琼田为自己安排了后路……望舒想到这里,将祈晔的遗物紧紧贴在胸前,心中一痛,再想不下去。
辖官看了看望舒,心中暗奇祈晔那种桀骜不驯之人,怎会养出这么个温良软弱的儿子来,当下劝道:“既然你对祈晔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又有提供罪证之功,我自当禀告天帝,免了你的牵连。”
“上仙,听说神人死后魂魄可以到虞渊中沐浴重生,那么,望舒斗胆问一下……天帝能否开恩让我父亲也重生呢?”望舒见辖官陪自己絮叨许久,已有些不耐烦之意,却只得硬着头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辖官被他这一问,倒气得笑起来:“你这孩子倒是伤心得糊涂了。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仙人,畏罪自尽不牵连到你已是万幸,哪里有资格到虞渊去重生?何况魂飞魄散之后,想要重生更是千难万难。”
望舒听到这里,心里已暗暗下了决心,恳切道:“若是我能将父亲做下的错事一一更正过来,能否请上仙说情,求天帝恩准我父亲重生呢?”说着又重新跪倒,直直望着辖官的神色。
“此事谈何容易?”辖官被望舒缠得无法,正色道,“将这十几颗念珠送到目的地并不难,难的是要消解送信收信之人的怨气。你可知道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此,否则为何以天庭之能,尚只得在镜心殿中安排拭镜女仙擦去冲天怨气,却想不出标本皆治的法子?”
“如此说来,还是有一线希望?”望舒微微笑了笑,“只请上仙将望舒这片孝心上禀天帝,只要能让我父亲重生,再艰难的事情我也会努力去做。”
辖官见望舒神色坚定,不由心下一软:“我帮你禀告天帝就是,你回去等信吧。”
第四章 天涯涕泪一身遥
想是知道此事断难成功,天帝竟然准许了望舒的请求,答允只要他消解掉祈晔所带来的怨气,便可命人收集祈晔四散的魂魄,让其重生。
脱下标志种玉仙人身份的白色法袍,望舒换上了父亲遗留的青灰色法袍。目光扫过法袍衣襟上所绣的青鸟标记,望舒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就正式成为了继任父职的传信仙人。
将一应物件交接给新任补缺的种玉仙人,望舒站在琼田中,最后一次展望这片伴随了自己漫长生命的土地。望舒知道,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以后已是不可能随便到这里来了。
一步步地走过了白玉田、黄岫玉田、绿松石田,望舒最终坐在琼田的边界上,望着眼前的茫茫归墟。对于很少离开归山琼田的望舒来说,今后不可预料的生活带着些许诱惑,又含着些许狰狞。
“望舒,你在这里啊,让我找了好久……”似喜似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望舒忍不住一回头,却立时怔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眼前的人儿带着笑意,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一丝悲凉。
“晨忻,你真美。”望舒看着身穿五彩霓裳,薄施脂粉的晨忻,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我以前在镜心殿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装扮呢。”晨忻笑道,“你啊,是在琼田里呆得太久,连仙女都没见过几个,所以美丑都分不出了。”
“也许是吧……不,不是的。”意识到自己总是在晨忻面前说错话,望舒憨厚地笑了笑,和晨忻一起在琼田边缘坐下。“我以后不住在这里了。”望舒看着晨忻的侧面,慢慢地说。
“我知道,所以我来送你啊。”晨忻的眼中蓦地涌上了泪花,“我好害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怎么出来的?”神思恍惚的望舒此刻突然想起,作为罪人之女的晨忻是不被允许离开归山的,而她又是从哪里弄来了旧时的衣饰?蓦地想到这其中的风险,望舒不由脊背一凉:“你还是快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好?”
“望舒,你永远是这个怯懦的样子吗?”晨忻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尖锐地道,“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说着,眼圈一红,转身就走。
“晨忻!”望舒心中一急,伸手拉住了晨忻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如今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怕你为我受委屈……”
哇的一声,晨忻一直隐忍的悲伤被他这几句话勾了起来,捂住脸开始哭泣:“你知道就好,不枉了我费尽苦心来见你最后一面……”
“谁说这是最后一面……”说到这里,一股生离死别般的痛楚蓦地涌上望舒心头,不由声音也带了几许哽咽。
“望舒,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期盼着你能来接我……”晨忻抬起泪光盈盈的眼,“以前我这个想法就一直被大哥耻笑,可是今天看来,我们终究是无缘的了……”
“不,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望舒见她脸上的脂粉都被泪水冲化了去,心中蓦地一动,大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晨忻,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你放心,等我完成了心愿,一定会想法救你离开归山,还有你的母亲和家人。”
“望舒,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晨忻勉强朝望舒笑了笑,随即眼光黯淡下去,“可惜,除非你升任上位神人,才有可能免去我们所受的连坐之罪……”
这句话如同一勺冷水,将望舒方才燃起的豪情都浇灭下去。他缓缓地放开了晨忻的手,黯然道:“看来我父亲以前说得对,我迟早会面临和他同样的困境。可是要成为神人,是多么遥远的梦想啊……晨忻,我这么没有自信,你也会瞧不起我吧。”
“望舒……有些传言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晨忻没有回答,却犹豫着道,“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你父亲一手策划的……他见自己已无望升为神人,就布下了这丢车保帅之计,给你创造机会树立孝感动天的形象……”
望舒听得愣了愣,一张脸白得如纸一般,忽然象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别生气……”晨忻赶紧搂住望舒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是谣传,不过是要你以后多个心眼……”
“我不生气。”望舒止住了笑,眼中却是一片清冷,“我只是佩服,他们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不过反过来看,这些流言也不是全无可取。”晨忻拉着望舒重新在琼田边坐下,小心地道,“天界仙人不下千万,可如今你的孝行却惊动了天帝,只要你抓住机会,以后升任神人也不是全无可能。”
“晨忻,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凡人想要修行成仙,其实仙人的艰辛和无奈跟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望舒有些迷茫地抱怨着,“或许真成了上位神人,也有现在没能料想到的苦恼吧?”
“也许是这样。”晨忻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身上的霓裳,“可是每上升一步,受到的束缚就会相应少许多啊……”
“你说得对,至少那时我可以搭救你们。”望舒点了点头,感觉得到自己肩头的担子又重了一些,低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一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虽然和晨忻已认识了很久,腼腆的望舒却一直恪守着天界的戒律,从不主动问及别人的私事。
“我们是受到父亲的牵连才被罚囚禁归山的。”晨忻依旧低着头,缓缓地道,“我父亲名叫连昧,本是一员神将,百年前随军前去征讨西海妖孽。不料大军得胜回朝之时,领军的元帅圮蓝却说我父亲因为叛逃敌方,已被军法处置了,并且按照天条,我们一家都要连坐受罚……其实时到今日,我也不相信父亲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可是却毫无证据……”
“我也不相信我的父亲会故意隐藏念珠,可这却是真的。”望舒眼中闪过一缕哀伤,轻轻搂着晨忻,仿佛坚定自己的信心般说道,“父辈的错不是我们的错,替他们担罪固是不该,可是替他们弥补,也是我们的责任。明天一早,我就要将那些念珠送到它们该送达的地方,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太少了,我不甘心就这样永远失去他——哪怕,别人都瞧不起他……”
“望舒,我等着你成为神人来接我……”晨忻喃喃地说着,泪水打湿了望舒的衣襟。可惜,正沉溺在温柔之中的望舒除了点头,并没有察觉这句话中隐藏的悲伤。
月亮从归墟的尽头升了上来,银光洒遍了万顷琼田。而海边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影,已被月光塑成了一座绝美的雕塑,静谧而和谐,让人恍惚以为这便是永恒。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望舒醒过来,发现自己摊开的左臂中已空无一人。他迎着归墟的晨风坐起,望了望远处葱茏的归山,心中怅然若失。
轻叩了三次脚下的地面,望舒看见大地慢慢裂开了一个幽深的缝隙,深吸一口气便纵身跃入。而那缝隙随即在他身后重新合拢,再无一点痕迹。
望舒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地府去劝慰那不肯投生的劳民国将军。
有了法袍的神力,望舒很容易地穿过了地府众多幽暗深邃的隧道,直奔地府与凡间的交界处。途中一些游荡的鬼卒见了传信仙人的青鸟标志,都知趣地让出路来,这种退让并非因为传信仙人地位尊崇,而是一旦耽误了他们所传达的使命,严格的惩戒便会随之而至。正是靠着这近乎苛刻的规矩,天界才保证了讯息传达的畅通无阻。
望舒是第一次到达地府,然而此番却没有什么心思观察四周的奇异景观,只是径直向着奈何桥畔的茶寮奔去。听说那将军之魂就僵持在那里,揪住当日答允给他传信的山神,不等天庭给他答复就不肯饮了孟婆茶重入轮回。
“看,天庭的传信仙人来了,定是来还我公道的。我早说了几百次,不给你带信不是我的错。”山神远远看见望舒前来,苦着脸对揪着自己的怨魂道。
“呸,你的公道?那我的公道在哪里?”那劳民国将军生前便是火爆的脾气,死后添了怨气更是凶悍,竟将那小小山神吓得战战兢兢,“这回盼着传信仙人来救你了,你不是说他们不过是跑腿的杂役吗?若不是你对上次那个传信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又怎么会坏了老子的大事?”
“那……也不是小神的错。”山神咕哝着,“他确实不过是个小小的仙人嘛,装什么清高……”虽然忝居末席,山神毕竟是属于高过仙人的神人阶层。不过这一次眼见望舒已然走近,山神便识趣地不再开口了。
“请问你就是劳民国的洪将军?”望舒只见奈何桥畔一个鬼魂煞气冲天,熏得一旁茶寮中的孟婆屡屡皱眉,便知自己判断没错。他走过去对那洪将军一揖到地,诚恳地道:“在下望舒,是替我父亲前来向将军赔罪的。”
“祈晔怎么不自己前来?”一旁的山神被怨魂纠缠了半天,早已没了气焰,讨好地道,“若要真心赔罪,就该亲自前来,是不是将军?”
“对,叫他出来,让老子打三百鞭出气!”怨魂放开了山神,却一把揪住了望舒的衣领,咆哮着道。
“我父亲已经魂飞魄散了,他正是因为负了将军所托才被问罪自尽的。”望舒盯着怨魂发红的双眼,竭力平静地道,“我此番前来,一是代父赔罪,二是希望将军能化解了这冲天的怨气。”
“对对对,拿他儿子出气也是一样的!小神我可告辞了!”那山神好不容易脱离了怨魂的巨手,见怨魂的注意力已放到了望舒身上,试探性地抛下这句话,借机偷偷溜走了。
“他居然死了?哈哈!”怨魂愣了愣,蓦地仰天大笑起来,“他就这么死了?那我托他送的信呢,他扔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望舒从袖子中取出了一颗念珠,托在掌心中。
“打开我看。”怨魂命令道。
望舒用手指拈住念珠,轻轻一捏,便将那隐隐闪烁着光芒的念珠捏成碎末。只见一缕五彩光晕从望舒手中升起,渐渐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光圈。
光圈中,洪将军满身浴血,悲愤地道:“大帅,末将已战死马陵坑,此番托梦给大帅,只想告知大帅一事:参军李严乃是敌方奸细,末将此番战败,便是中了他与敌人里应外合之计。望大帅详查,再莫落入他的圈套!”
光圈中的梦境展示完毕后,便又渐渐收缩成一粒光华内蕴的念珠,落入望舒的掌心之中。
“洪将军,不知现在是否还需要我将此信传到元帅处?”眼见那怨魂怔怔不语,望舒小心翼翼地问道。
“给我。”怨魂忽然放开了望舒的衣领,伸出手来,接过望舒手中的念珠。随后他猛地转过身,将那颗念珠狠命地掷进了奈何桥下的黄泉水中,纵声长啸,其中悲凉之意竟让一旁奈何桥上路过的鬼魂感动唏嘘。
“将军,此事确实是我父亲不对。不过他现在既已离世,你就消解了怨气,安心投生去吧。”望舒守候在一旁,恳切地道。
“说得轻巧,可你让我如何不怨?”怨魂回过身,指着地府远处道,“你可知道,内奸未除,元帅军大败,枉死城中又添了多少我国将士的冤魂?难道你父亲是仙人我们是凡人,他就可以把千万条凡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那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谅我父亲呢?只要将军开口,我做什么都可以。”望舒也知怨魂说得不错,无奈地问。
“大错已铸成,我要如何?我能如何?你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分明以为凡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可以称量沽卖!”怨魂哈哈地笑着,忽然纵身便跃入桥下,缕缕话音却不绝于耳,“你们是神仙,凡人根本没有报复的资格。不过你要的原谅,我绝对不会给!”
“洪将军……”望舒冲到桥边,眼见那怨魂已一头扎入滔滔黄泉水中,心中一急便想跳下去相救。
“不用去了。”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望舒,却正是一旁卖茶的孟婆,“这个天煞星在这里搅闹了几日,这下总算清静了。”
“可是他这样跳下去……”望舒犹自担心。
“他跳下去倒好了。”孟婆笑道,“黄泉水本就可以让人忘却前生一切,连我的茶汤都是用这水煮的。这个鬼魂煞气太重,多让他在黄泉里泡泡,多喝几口水倒是好事。过些日子让鬼卒把他捞起来,保准跟白痴一般乖乖去投胎做人,免得堕入幽冥城的怨魂道中,受无间之苦。”
“可是他的怨气仍旧留了下来,最终会变成毒瘴和瘟疫吧?”望舒说到这里,心头一沉,那父亲的罪孽又要何时才能洗清?
“那我就管不了咯。”孟婆说着已转身回去,“凡人生的怨气反正也是凡人承担,操那么多心干嘛?再说你爹造下的孽,哪里可能每个人都原谅得了?”
最后这句话让望舒心头一凉,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桥边又守候了一阵子,见黄泉中并无动静,方才怅怅地转身飞走。
原来,要让父亲重生,果然是想不到的艰难。望舒不断穿过地府中飘荡的缕缕幽魂,只觉阵阵阴冷的寒意渗入体内,却没能想出任何消解怨气的途径,这种前路渺茫的惶恐让他几乎在离开地府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第五章 天长路远魂飞苦
木匣中的念珠还有十一颗,都应送往天界各位神仙的居处。望舒离开地府打开匣盖的时候,一颗念珠自动地滚落到他的手上,然而望舒却烦闷地一赌气,将那颗念珠放了回去,重新取了一颗出来,随即关上匣盖放入袖中。
运了灵力一读,望舒得知这颗念珠是送给风神飞廉的,于是驾起云头,直往九重天上的神人宫阙飞去。
到了风神飞廉的宫门外,望舒立时被几个持戟的天兵给拦住了。吃了几个白眼和冷哼,望舒才知道自己应该从侧面的小门去央人通报。
侧门只有一个仙童看守,听望舒说了来意,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你是新任的传信仙人吧,怎么连点规矩都不懂。在这里等着。”说着转身进去了。
望舒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仙童出来,心下忽然明白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送礼,故受此怠慢。不过他摸了摸身上,除了父亲留下的那块旧手帕和一匣念珠,却是一无所有,因此只能苦笑等待。
又等了一个时辰,直站得两腿发麻,才见那仙童慢悠悠地从里面出来:“尊神让你进去。”
望舒不认路,却也不愿问那童子,淡淡道了谢,便走了进去。耳中听见阵阵丝竹之音,显是风神飞廉正在宴饮,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回廊,前面是一方巨大的荷塘,几个神人正坐在水榭中,观赏塘中仙女的踏波之舞。望舒才走到荷塘边,便被人拦住。也不知经过了几层通禀,终于得准进入了水榭。
“小仙望舒,是给风神大人送信来的。”望舒双手捧了念珠,恭敬地道。
等了一阵,正当望舒以为飞廉没有听见的时候,容光焕发的风神却忽然转过脸来:“哦,送信的?拿来。”
神人读信自然不用望舒帮忙,望舒只是将念珠交到了飞廉的侍从手中,看着飞廉将念珠在手中碾碎。
“谁的信?是不是青霜仙子?”旁边一个神人玩笑问道,却立时被他人反驳了去,“若是青霜仙子传信,何必托人?这些传信人送来的一般都是无聊玩意。”
“是啊,又是东海的敖三,邀我去赏他的珊瑚,不理他。”飞廉说着端起酒杯,正要饮下,蓦地发现望舒还站在一边,不由皱眉道,“我不传回信,你可以走了。”
“还有一事要禀告尊神,这颗念珠本应由我父亲祈晔送到,因此已晚送了许久。”望舒一边说,一边察觉到周围的人照样谈笑风生,似乎自己只是在一个无人之处自言自语一般,不由越说心里越是空荡,“现在我父亲已经为此自散魂魄,希望尊神能够原谅他的失职。”
“好了好了,这种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飞廉见望舒扰了他们的酒兴,有些不耐烦地道,“敖三隔三岔五就送些这种无聊的请帖,丢上几封没什么关系。现在你没事了,退下吧。”说着,将那颗重新凝结的念珠看也不看,直接抛进了水塘里。
“小仙告退。”望舒竭力平息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心中只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奢华的宫殿,却只得一步一步合乎礼节地走出去。等终于熬到那宫殿的侧门在自己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望舒蓦地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到银河之畔,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捂在发烫的脸上。
原来——这才是传信仙人在天界的真正处境,对你而言重逾性命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无非是草芥尘埃。望舒放了手,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试着笑了笑。或许时日久了,自己也会习惯,跟其他的传信仙人毫无差别——这或许才是天界的生存之道。
匣内的念珠还有十颗,然而望舒此刻却没有勇气再立时经历一遍方才的待遇。离开银河,他任由浮云托着自己随风飘荡,却蓦地发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熟悉的归山附近。
自己的心里,毕竟是把这里当作家吧。望舒俯视着归墟畔成片的琼田,目光逐渐凝聚到树木葱茏的归山山麓,却无法看清自己恋慕的人影。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了心头,望舒降下云朵,落在归山后方的石崖上,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忽然纵身跃入了无垠的归墟中。
清凉的海水顿时包裹了他的全身,如同无数柔软的手掌招引着望舒向深海潜去。光线已经越来越黯淡,眼前的海水如同墨汁般越来越浓黑,最终将海面上透入的阳光完全隔绝在外。望舒陷身在这片触不到边际的黑暗中,伸手攀住海底一块岩石稳住身体,凝神分辨着四周纵横交错的洋流。
静静地在水中漂浮了一会,望舒蓦地在岩石上一借力,腾身摆脱了身处的洋流的力道,如同草原上换骑的牧人,巧妙而迅捷地变换了方向,投身到另一股突如其来的洋流中。随后他放松地舒展开四肢,让自己被那股洋流卷带着往前方涌去。
一种沉闷的尖锐的风声隐隐从前方传来,那是空气在幽深的洞穴中盘旋的声音。望舒心中早已默记了行程,就在身处的洋流即将转向之际,伸手扣住了一方石棱,飞身跃进了一个深邃的岩洞之中。
虽然处在归墟的底部,这个岩洞中竟然是干燥的。穿插往复的洋流如同一重重帘幕,将这个漆黑的岩洞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望舒虽然早已熟知了路径,却也在方才与巨大洋流的搏击中耗费了大量力气。此刻他坐在洞中,大口喘息着以缓解自己的疲惫。
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很久了——自从发现这个岩洞的存在起,每当心情极度郁闷的时候,望舒就会一个人躲到这里,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找回心灵的平静。这个地方,是望舒心目中唯一属于的自己的天地。
然而这一次,望舒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悉簌声,他猛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你凭什么问我?”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服气地传了过来,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是传信仙人……很了不起么?”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传信仙人。望舒心头暗暗一惊,也就是说,在这绝对黑暗的岩洞中,她竟然能看得清自己的法袍。“你能看见我?”大睁着眼睛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舒不得不放弃自己辨认对方的努力。
“这里也算黑么?”那个女子冷笑了一声,呼吸急促地道,“传信仙人不是号称……可以上达碧落,下临黄泉么,居然……看不见我?”
“如果有信要送,法袍自然能赋予我们洞彻黑暗的能力,可惜我没有信要交到这里。”望舒听那女子的话语虽然不友好,却多是一股自怜自伤的语气,应该对自己没有恶意,便诚实地回答后方才问道,“你是谁?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也是被洋流冲到这里来的……”那女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终至无声。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望舒见她良久不再发出声音,联想起她方才的衰弱之气,不由担忧地问了一声。
“没什么,出城的时候费了太多的力气……歇歇就好了。”那个女子轻笑了一声,声音竟突然温和柔软起来,“小仙人,你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好么?我一时没有力气出去。”
望舒听她声音悦耳,语气宛转,便微笑道:“我也是凭借水流之力才能到达这里,还要等一个时辰那股水流才会转回来呢,你放心休息好了。”
“你对这里很熟啊。”那女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堂堂的天界仙人,没事跑到这个黑乎乎的地方来,想必是因为心里有很多说不出口的怨愤吧。你又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说不出口的怨愤?望舒被这几个字激得心里一紧,随即感受到那个女子散发的浓重的怨气如同烟雾一般向他包围过来,竟一时无从逃避。不由自主地,望舒的情绪也渐渐低沉下来,在黑暗中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坦言道:“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每天除了种玉,唯一就盼望着父亲能来看我。有一次,父亲说好要来却又临时取消了约定,我失望得偷偷离开了琼田,驾云在归墟上游荡,希望能碰见父亲。不料半途遇见了神人的车仗,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我擅离职守,心慌意乱中便跌入了归墟中,被洋流卷到这个地方来……那一次,我尝试了很久都无法离开这里,精疲力竭地面对着这浓重的黑暗,哭累得睡了过去……”
“后来,是你的父亲救了你?”那女子关切地问。
“没有,父亲一年之后才得空回来看我。”望舒笑了笑,“是我自己最后孤注一掷地抓住了一股洋流,才辗转着重新回到了海面上。从那以后,我明白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解决,反倒不再害怕,有时反而还会回到这里来坐坐。”
“可怜的孩子……”那女子低低地感叹了一句,忽然道:“你走过来好吗?我想好好看看你。”
望舒见她已不复当初的戒备敌对,反倒于一片温柔中不时露出切身的关心,便不忍拂逆她的要求,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走了过去。
一阵阴冷之气骤然袭来,望舒咽喉一窒,已被一双冰冷的手卡住脖颈抵在洞壁上:“小仙人,我知道你心好,就把你的灵力给我吧。”
望舒方才也有一点警惕,趁着自己神志尚在,于指尖处奋力打出一个火花,朝那偷袭的女子抛去。望舒知道,只要是妖魔之类,都会对神仙元神所结的元火有所忌惮。
果然,那个女子惊呼一声,松手退了开去。她本是积蓄了多时的力量力求一击成功,此刻劲气一松,立时恢复了初时的虚弱,靠着洞壁滑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
凝结元火对元神损耗极大,望舒法力本就不高,此刻更是疲惫不堪,勉强靠着洞壁站稳。借着尚未消失的元火,他看清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衣,长发掩映下的眉目间一片晦暗的妖气,身形单薄,仿佛整个人很快便会消散在空气中。望舒见她模样憔悴,心中愤怒便消散了一半,只是叹息道:“你都到了这般田地,怎么还想着害人?”
“可我若十日内不补充灵力,便无法抗拒吸力,不得不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去……”那女子忽然抬起头,对着望舒惨淡地一笑,“那个地方,比这里黑暗十倍百倍,我既然拼命逃了出来,就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去……”
原来是这样。望舒似乎明白了些那个女子的阴晴不定,心便软下来。沉默了一会,一直到方才那一星元火已经消散殆尽,两人的中间重新隔上浓密的黑色,望舒才下了决心道:“既然如此,等我们待会儿离开这里,我帮你寻一些补充灵力的仙药好了。”
“小仙人,你很好心。”那女子在黑暗中凝视着望舒的面容,“你有多大了?”
“快三百岁了。”望舒诚实地回答。
“那我比你大些……我叫颜娘,你呢?”
“望舒。”迟疑了一下,望舒还是将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了她,不知为什么,方才借着元火注视到的颜娘的眼神,让望舒瞬间有些失神,仿佛有人在记忆深处投下了一粒石子,回头细看涟漪却已消散无踪。
“望舒,我看你神色中似有隐忧,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颜娘的表情在黑暗中无法看清,却突兀地道,“说出来心里会好过很多。”
望舒此刻尚对方才的遇袭心有余悸,实在没有想到颜娘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犹豫着没有开口。
“你看着我。”颜娘见望舒不答,忽然也奋力点燃了一星元火,将指尖的光亮举在额际。
眼前骤然一亮,望舒自然地将目光望了过去,却见颜娘端坐在地上,面容平静祥和。颜娘的元火效力微弱,几乎一瞬之间,望舒的眼前又恢复了黑暗,然而刹那的光亮已足够他从颜娘妖气的面容中读到一缕关切亲和的目光。虽然不明白这缕目光的含义,望舒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竟不忍再拒绝这个怪异女子的要求,索性把心一横,将自己重送念珠,以求化解怨气助父重生的事略略讲了几句,内心中竟盼颜娘能勉励几句,坚定自己继续这件事的决心。
颜娘听了,不由笑道:“我看你这小仙人长得清秀机灵,却是个傻孩子,正中了天界的圈套。你可知道怨气植根在灵魂最深处,是万难祛除的?”
“是啊,就像那个洪将军,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他的遗憾……”望舒苦恼地道,“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你把念珠重送一遍,便已经尽到自己的责任了。”颜娘听望舒口气凝重,也正色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便足够,若是贪心地要解决一切,累死自己不说,还一件事都办不成。”
“既然如此,纵使无法化解怨气,我也还是要把那些念珠送完。”望舒心中似乎明亮了一些,展颜微笑道,“多谢颜姐姐。这番话真是让我受益匪浅了。”
“若是让别人听见一个仙人向妖魔致谢,还不活活气死?”颜娘说到这里,眼神蓦转凄厉,不过望舒却无法看见。
“我说的是真心话。”望舒蓦地想起颜娘方才那缕关切亲和的目光,心头竟有些迷惑开去,忽然大着胆子道:“虽然你是妖魔,但我却觉得你更像……仙女。”他本来想说像连夫人,却一时醒悟颜娘必不知连夫人是谁,索性以“仙女”来总称。
颜娘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望舒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神之际,却听望舒道:“那股洋流要来了,我们到洞口去吧。等离开归墟,我帮你寻些灵药。”
“好。不过明天之后,我们便再不相识。”颜娘站起来跟在望舒身后,坚决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仙人玉洁冰清,断不会玷污了你的名声。”
望舒见她直接说出自己心中顾虑,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无法反驳,只好嗯了一声,默默地走出去,装作没有听见颜娘一声低低的冷笑。
第六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你抓住我。”站在洞口,望舒面朝着汹涌的洋流,将手向颜娘伸了过去。
“你不怕我趁机吸取你的灵力?”颜娘没有动,故意问。
“我相信你。”这句话一出口,望舒不禁有些后悔于自己的莽撞,然而不及他改口,一股逆向的洋流已如同宛转的游龙一般突兀卷过。望舒蓦地伸手抓住颜娘冰冷的手腕,纵身便飞进了强劲的洋流之中。
颜娘的五指,反过来扣住了望舒手腕,将他的脉门握在掌心之中。望舒心中一凛,却也顾不得抵御,全力抓紧奔腾的洋流,以免被四周的漩涡和其他洋流重新卷进归墟深处。
尽管颜娘的形体并不沉重,多了一个负累还是让望舒耗费了比平日更多的灵力。等他们终于浮上归墟的水面,望舒已没有力气驾云飞去,只得坐在水波上,向最近的海岸飘去。
“小仙人,你真是没有一点机心。”颜娘坐在水波上,诧异地看着望舒,“难道你对谁都是这样信任?”
“我一直在归山琼田种玉,很少和人打交道。”望舒讪讪地低着头,“何况我说过,我相信你。”
“为什么?”颜娘说到这里,故意展示了一下自己尖利的指甲。
“或许因为你像我一个敬爱的伯母吧。”望舒说到这里,心中揣测连夫人若知道自己拿妖魔和她相比,会不会生气。
“胡说,我哪有那么老?”颜娘立时不满地抗议,随即背过身,用手指撩起海水,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渐渐抿得整齐顺滑。而望舒则嘿嘿一笑,不敢再多说。
等他们终于踏上海边的沙滩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望舒先前观察过星象,知道他们此刻正来到了地处凡界九州八荒中航海冲要的炎洲国境内,不由喜道:“听说炎洲国贸易繁荣,各界物品都有买卖,想必可以找到帮你提升灵力的宝物。”
颜娘此刻已将先前披散的长发挽了个发髻,运起法力将眉目间的妖气淡去,看上去已然是个秀美的凡界女子。她和望舒走了一程,便看见穿着各异的商人们,在一片沙地上摆设卖货的摊位,忽然想起一事:“我没有钱。”
“是啊,这可怎么办?”望舒也蓦地想起凡界的交易规则,不由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再不要回去了。”颜娘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一咬牙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对望舒道,“我这里有万年古玉,估计能值不少钱。”眼见望舒闻言不以为然地一笑,颜娘不由恼道,“怎么,不信?不信你拿去看。”
望舒却不接,只是微微笑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万年古玉。”
“怎么可能没有?”颜娘不服气道,“你这个小仙人想是根本没见过世面,就在这里信口开河。”
“我是说真的。”望舒耐心地解释道,“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千年质似石膏,二千年形如朽骨,三千年烂如石灰,超过六千年便烂为泥土,所以根本不存在万年古玉。”
颜娘听了一愣,不料自己的大话竟被戳穿,随即道:“这块就算不是万年古玉,可看上面的牛毛纹,也至少有千年了,照样珍贵无比。”
望舒没答言,却接过那块玉佩细细看了一眼,便淡淡一笑还了回去。
“怎么,难道是假的?”颜娘顿住了脚步,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失却了生气。
“这种玉佩在天界的下级仙人中曾经一度流行,用来冒充神人所佩的珍贵古玉。”望舒一边走,一边随口道,“做工虽好可惜终归是赝品。”
“真的……只是赝品?”颜娘咬着嘴唇,吃力地问。
“你这块玉称为‘风玉’,是将新玉用浓灰水加乌梅水煮,趁热把玉取出,置于冰雪中冻冷。玉石冻裂后,裂纹细若发丝,可以用来冒充古玉中的牛毛纹。但裂纹颜色新,不如古玉温润,我曾任种玉仙人,自然能辨认得出,想必凡间有些经验的验玉师也能看得出来。”望舒不紧不慢地说到这里,发现颜娘已然停下了脚步,低头凝视着那块玉佩,忽然抖着手将它举高,做势要摔,却终究没摔下去。
“虽是赝品,却也是真玉,总可以值点钱的。”望舒蓦地醒悟自己只顾说得高兴,却引起了颜娘的伤心,赶紧劝慰道。
“说得也是。”颜娘目光森冷地盯着那块玉佩,仰了仰下颏,忽而妩媚地笑道,“那今天就把它花出去!”
望舒见她神情中戾气渐升,不由心里有些不安。然而此时炎洲国的集市已逐渐热闹起来,那大如小船的豚鱼、身披五彩的鸾凤、肋生双翼的红狐都扑簌簌地飞进望舒和颜娘的视线,让二人一时目不暇接,便没有再交谈下去。
鱼市中人潮攒动,两人很容易被冲散,因此当颜娘伸手握住望舒的手腕时,他微微一怔,并没有拒绝。
“走,我们去那里看看。”颜娘回头朝望舒一笑,拉着望舒挤进了一个人圈。
却见众人环绕之中,一个中年汉子正手持一根粗木棍,一下接一下地打在一只青色的小兽身上,橐橐作响。而那小兽虽在他手中挣扎,却丝毫不以木棍敲打为意,只是瞪着一双精光灿然的豹眼,凶狠地盯着众人。
“刀刺不进,棍打不死,大家看看这个货物还值几个钱吧?”那个中年汉子显然是卖主,讨好地朝围观的众人笑道。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颜娘指着那青色小兽,低声问望舒。
“这是风生兽,是天界中的灵物,吃了可以……。”望舒说到这里,蓦地见那风生兽甚是灵动可爱,不由心有不忍。
“吃了可以增强灵力吧?”颜娘见那风生兽形似小豹,忽而笑道,“虽说买回去养在家里也还有趣,可惜总比不上灵力有用是不?”
说话之间,那卖主已烧了一堆柴火,将风生兽放入其中,只见火光熊熊,可那风生兽依旧安然无恙,只把卖主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怎么都弄不死,买回去怎么吃?”围观众人失了兴趣,纷纷散去了。
“反正留着没用,送给我可好?”颜娘见那卖主大是沮丧,不由试探着问道。
“你知道怎么弄死它?”卖主一拍大腿,愤愤道,“折腾得面子都丢光了,如果你肯告诉我杀它的法子,随便给点钱就拿走吧。”
“我们没有钱,不过你若是肯送给我们,我便告诉你杀它的办法。”望舒见颜娘将那块玉佩在手中握得死紧,仿佛直要将它嵌到肌肤里去,知她舍不得那块玉佩,遂向卖主重申道。
“也罢,反正是捡来的,卖不掉养着还费粮食。”卖主想想无法,索性将绳子往前一递,“那你说吧。”
“杀它只有一种办法,就是用石上菖蒲封住它的口鼻。”望舒说完,将绳子接过想要交给颜娘,颜娘却蹲下身子,伸手在风生兽黑亮如缎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口中叹道:“想起要吃了它还真有点舍不得……”话音未落,那风生兽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张口就朝颜娘的手背咬了下去。
颜娘惊呼一声,连忙退开,望舒见状,连忙使劲扯紧风生兽的缚绳,将那死命扑向颜娘的小兽牢牢拉住。
正在此刻,却听一声霹雳,一个青衣神人蓦地从天而降,落在二人面前,喝道:“何方妖孽,竟敢打我豢兽的主意?”说着手一指,那风生兽便脱了绳索,窜到他的怀中。
“见过尊神。”望舒见来人正是曾经巡视过琼田的神人广成子,心里暗叫不好,连忙躬身施礼。
“望舒?”广成子皱了皱眉,“你不去安心做自己的职司,怎么跟妖孽混在一起?”
“尊神,我没有……我只是……”情急之下,望舒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因为他喜欢我呀。”颜娘忽然一反之前的矜持端庄,神色蓦地妖媚起来,“望舒,告诉他,跟我在一起比做什么劳什子仙人快活得多。”
“尊神,不是这样的……”望舒脑中嗡的一声,一时想不明白颜娘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只想立时跟广成子解释清楚。
“唉,纵然有丧父之痛,也要自重自爱。”广成子打断了望舒的话,痛惜地看了望舒一眼,“我原本以为,你比你父亲要长进些……好自为之吧。”说着,再不理会两人,抱着风生兽腾云而去。
“你为什么(rp是什么意思?rp有人品、角色扮演的意思,也是rapid prototyping的缩写,意思是迅速成形迅速成形技能是一种基于失散堆积成形思惟的新式成形技能。)要陷害我?”望舒蓦地转过身,盯着颜娘悲愤地问,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窖之中,冷得刺痛。
“谁让你自己愿意跟我这个妖孽在一起的?”颜娘缓缓抽出簪子,将发髻重新散开,眉目中妖气顿时重了几分,冷笑道,“忘了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仙人,若不是今天你还算乖巧,我哪会这样就便宜了你?”说着,再不看望舒一眼,转身走开,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周围的凡人并不曾听见他们刚才的谈话,照样熙来攘往地穿梭着。望舒愣愣地站在人潮中,不时被人推来搡去,他却浑然不觉。仙妖殊途,本来就是敌对,自己却为什么会全心信任于她?难道只是为了黑暗之中,那一缕转瞬即逝的关切亲和的目光?思绪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被欺骗的痛楚却像荆棘一样硌在心里,望舒终于抖着手捏了蹑云诀,离开了炎洲。
在银河边坐了良久,望舒的心境总算被冷冽的河风冷静了下去。他从袖子中又摸出那个木匣来,带着些了然的失落打开了匣盖。
一粒念珠自动滚落在他的手中,这一次,望舒没有再把它放回去。
将念珠握在手中,运起灵力,望舒突然想知道这颗性急的念珠究竟要送到何处。
“种玉仙人望舒。”强烈的念力如同几个闪光的字出现在望舒闭上的双目前,他惊讶地睁开眼,发现念珠的光芒比刚才更加炽烈了。
没有错,这颗念珠,正是送给望舒自己的。
愣了一下,望舒急切地捻碎念珠,看到父亲祈晔的幻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父亲……”明知道仅仅是幻象,望舒还是忍不住含着泪叫了一声。
“望舒,如果你能读出这颗念珠,就证明我已经死了。”幻象中的祈晔仍旧穿着青灰色的法袍,衣襟上绣的青鸟纤毫毕现,声音也如平常一般,沉稳中带着偶尔的高音,“我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但实际上摆脱了我的牵累,你或许能过得更好一些。”
“不,父亲。”望舒默默地念道,然而幻象中的祈晔只是自顾地讲下去:
“这些念珠里面,几乎都是神人之间的无聊邀约,我们每天马不停蹄传送的,就是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偏偏还要忍受那些高高在上的鄙视!于是我开始试着隐藏念珠,明知是犯天条的大罪,却忍不住上瘾一般地做下去,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采取的反抗,唯一可以感受的快意。一方面我希望这些念珠不重要,可以让他们忽视了它的遗漏,可另一方面,我却暗暗希望这些念珠重要,这样我才能够操纵他们那些上位神人的命运!
“望舒,我的儿子,当你看到这里,肯定知道我的行径已经被察觉了。我对这一天的到来已有了充分的准备,我会自己选择死亡,而你,也不要寻求让我复生。神人自私贪婪浅薄倨傲,我鄙视他们,却又梦想能跻身他们的行列,所以我自己也是一个可怜虫,我对这漫长的生命已经无比厌倦,或许只有死亡这个选择才是我一生中最有尊严的一件事。所以我的儿子,不要把我的错误当作你的负担,做你想做的事吧。如果有一天能够遇见你的母亲,就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只能归结于我的无能。”
由念珠碎末组成的幻象渐渐消散了,望舒仿佛怕冷一般慢慢地抱住双膝,将额头靠在膝盖上,良久没有动一下。父亲,你以为你的行为可以损害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人,可实际上,这种无意义的对抗只能伤害那些比仙人更为低下的凡人,将劳民国的千万将士送入地府。而那些你真正要报复的对象,依旧毫发无损地继续他们的生活,嘲笑着甚至漠视着你的挣扎——所以,从一开始,你便错了。
阵阵冷风从银河上空吹来,将望舒紧紧包裹,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短短几天传信仙人的经历似乎比望舒两百多年的种玉生活更为漫长,而未来的路,又会通向何方?
第七章 阴气晦昧无清风
“传信仙人速来听命!”隐隐的命令如同一根细丝粘上了望舒的思维,他蓦地抬起头,看见衣襟上绣的青鸟开始不断闪烁光芒。
望舒知道,附近有神人开始召唤传信仙人听候差遣,而自己,正是离那神人最近的传信仙人。
尽管还有十颗念珠尚未送完,望舒还是不得不前去应命,心想若是送达地点太远,就请那位神人另行召唤他人。
“小仙在此,不知尊神有何吩咐?”望舒快速赶到发出召唤的神人之前,躬身行礼。
“是你?”那神人见望舒抬起头,不由有些意外。
“正是望舒。”望舒见那神人长眉垂肩,竟是当日言辞刻薄的土德星君,不由心中暗叫一声苦。
“我记得你在归山琼田好好种玉,怎么改行做起祈晔的职司了?”土德星君明知故问道。
“回尊神,我父亲留下一些念珠尚未送完,望舒便替父亲送去。”望舒不卑不亢地答道。
“我怎么听说你是要为祈晔赎罪的?”土德星君冷笑道,“祈晔也真狠,为了把儿子推到天帝眼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猜你复生祈晔是假,沽名成神是真——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不择手段的小人!”
“望舒所做的,不是赎罪,只是尽自己的责任而已。”望舒猜测尚余的十颗念珠与送给风神飞廉的大同小异,而父亲也不再需要自己搭救,回答中不由带了一丝傲气,“至于其他的,望舒并不奢求。”。
“还是这么口是心非。”土德星君冷笑了一声,指着身边一包泥土道,“我要你把这个送到青要山去,交给武罗女神。
“是。”望舒也不多话,弯腰去抬,不料那包泥土看似不多,却重逾山丘,竟没能抬动。
土德星君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望舒劳碌,心中有些快意。这包泥土囊括了太丘山的所有土壤,原本是想招几个传信仙人一同搬去的,不料遇见望舒不肯服软,正好借此机会给他点教训。
“尊神,这包泥土太重,小仙无能为力。”试了几下都无济于事,望舒只得向土德星君禀告。
“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今天之内必须送到。”土德星君冷哼一声,自顾去了,“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好好珍惜吧。”
望舒知他有意刁难,却无法拒绝,想了想,只得到通致司内借了辆车,将泥土一点点捧到车中,方才吃力地推着车降到九重天的最下端,往青要山而去。
推了一阵,双臂渐渐无力,望舒索性用云彩搓了根绳子套在肩上,拉着土车前行。传信仙人本不善于负重,因此才走得一半,望舒已累得汗流浃背,双腿发颤。
站着歇了一会,望舒再次拉车前行,没料到竟然轻松许多。小跑着前行了一段,望舒蓦地站住,身后的车板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腰,随后便是一声低低的惊呼。
“是谁在帮我?”望舒转回头,惊异地看见一头长发从车后飘扬出来,随后一个人影直起了腰,理了理额前的乱发笑道,“是我。”
是颜娘。望舒惊异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次又是打了什么主意。正要开口责问,蓦地又在她眼中寻觅到那缕关切亲和的目光,不由心头一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看你拉车辛苦,来帮帮你。”颜娘笑了笑,双手抵在车的后板上。
“你的法力……”望舒见她精神气色比上次好了很多,不由惊异地问道。
“承蒙你教的好法子,我另外寻到了一只风生兽。”颜娘笑着做出一个呕吐的姿势,“真真是闭着眼睛才吃得下去。”见望舒还有些发楞,不由催促道,“继续走吧,别耽搁了时间。”
“好。”不知怎么的,望舒竟不忍拂逆她的意思,心头自嘲地一笑,就算明知颜娘的心思不会如此简单,自己却如同沙漠中饮鸩止渴的旅人,多得一分快活也是好的。于是并不提及上次的不快,望舒弯腰拉起车,两个人默契地配合着往青要山而去。
这一路行去,竟是无比顺畅,望舒偶尔回头一望,便看见颜娘亲切的微笑,不由也是展颜一笑,虽然仍然有些忌惮她的反复无常,心头不知为何却是一片静谧祥和。终于在要到达青要山的时候,颜娘停手道:“我在这里等你吧,前边我不方便去。”
望舒这才想起颜娘乃是妖魔之身,对进入神山仙境颇有禁忌,遂点了点头,独自将一车泥土送进山去,幸喜与武罗女神的侍从交接顺利。望舒一办完差,便急匆匆地赶往颜娘等待之处,心中虽然知道与妖魔结交乃是天界的禁忌,但一想起颜娘的笑容,望舒就难捺心中的激动,只恨不得立时再看到这笑容才好。
颜娘果然还在原地等待,远远见了望舒前来,笑意便从眼中蔓延开来。等到望舒走近,颜娘竟一把将望舒手臂抓住,含笑嗔怪道:“磨蹭这半天——我还以为你真是被我吓坏了呢。”
“我现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望舒苦笑了一下,虽有些羞赧于她的碰触,但心中不但不排斥,竟有些隐隐的喜悦。心知妖魔行事本异于循规蹈矩的天界中人,索性并不挣扎,任颜娘的手停在他的肩头。
“累坏了吧,来,坐下歇歇。”颜娘拉了望舒在一片白云上坐下,顺势让望舒靠着自己休息,竟似无比自然。望舒本待拒绝,不料感觉温暖阵阵从颜娘身上传来,竟不忍打破了这甜蜜的静谧,只轻轻地靠着她,安心地合上双目。耳听颜娘发出了一声极为愉悦的轻叹,望舒忽然生出一股抱住她的冲动,却立时警惕心神,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让我摸摸你好吗?”颜娘忽然低低地问,见望舒没有拒绝,便颤着手慢慢抚上了望舒的额头,渐渐划过他的眉眼和鼻子。
望舒心中跳得厉害,没敢睁眼,只感觉那细腻的指尖从自己面颊上划过,冰冷得如同风中落下的泪珠。
“大胆妖孽,你们在做什么?”半空中忽然一个霹雳,吓得望舒腾地弹了起来,却见土德星君黑着一张面孔,恼怒地盯着自己。
“我们做什么不关你的事。”颜娘的妖气蓦地重了起来,嗤笑道,“神妖不同界,你还管不到我的头上。”
“妖妇,多看你一眼我还怕污了眼睛。”土德星君冷冷撇下一句,只盯着望舒道,“我问的是你!”
“我做了什么,自然会自己承担责任。”望舒冷静下来,平缓地答道,“尊神要送的土壤已经按时送达了,你现在并没有理由来指责我。”
眼见一旁颜娘得意地笑了出来,土德星君不由恼怒起来:“早些时候听广成子说你结交妖孽,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和你父亲果真一样,都是利欲熏心的好色之徒,可见有其父必有其子!”
望舒见他辱及父亲,心头一点耿介之意忍不住呼呼地窜了上来,慢慢地道:“如果妖孽没有尊神这般蛮不讲理,望舒宁可去结交妖孽!”
“这句话说得对。”颜娘听了点头一笑,拉住望舒的手道,“望舒,跟姐姐走,不要理会这个晦气脸的丑八怪。”
“望舒,你敢!”土德星君气急叫道,“你要是现在敢跟她走,别说你再也成不了神人,连这个天界都容不下你!”
望舒情绪本是悲愤,听了土德星君这一句,不由冷笑道:“难道不跟她走,尊神的心里便容得下我?告辞了。”说着,转身随着颜娘离去,对身后土德星君的召唤置若罔闻。
那土德星君一向是疾恶如仇的脾气,因此虽然性格暴躁,在天庭还是颇受尊重。这次见望舒掉头而去,一方面恼羞成怒,另方面只疑望舒受了颜娘的蛊惑,当下不暇多想,一道电光从掌心射出,直劈向前方的望舒,口中叫道:“你给我回来!”
望舒自得知父亲不再需要自己,送回念珠之举其实毫无意义,心中就一直憋了一股怨气无处释放,因此此刻虽然感知电光来向,竟任性赌气并不躲闪。立时望舒只觉后背一阵灼痛,已被那电光斜斜劈过,脚下站立不住倒在云层上,却依然撑住一口气冷笑道:“反正我做的都是无聊的事……你就打死我好了。”
“你扶他过来,我可以给他医治。”土德星君一时也有些后悔出手过重,却拉不下面子走过去查看,不得已招呼颜娘道。
“天界中人的话,我永远也不会信!”颜娘的冷笑中满是深藏的怨望,弯腰扶起望舒,蓦地化为一阵妖风不见了踪影。
“罢了,祈晔哪里教得出好儿子来?”土德星君本待要追,却终于一挥袖子,义愤填膺地抽身而去。
望舒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身下柔软的细沙如同绡纱一般轻轻摩擦着他的脸颊,然而后背仍旧如火炙一般疼痛。他试了试想用双臂撑起身子,却最终徒劳地又趴了下去。
“别乱动。”一只手轻柔地按上了他的肩,颜娘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的伤很重,我法力不够,只好带你去找人治伤。”
“去哪里?”望舒张口问,蓦地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厉害。他微微动了动脖颈,看见一排排白色的波浪从大海深处涌过来,然后舔着自己不远处的沙滩重新滑落进大海之中。
“去我来的地方——幽冥城。”颜娘看到望舒的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笑道,“怎么,小仙人害怕了?”
望舒确实有些吃惊。在他听到的不多的传闻中,幽冥城这个名字永远是跟恶梦和凶煞联系在一起。据说只有对天庭抱有强烈憎恨的人死后才会进入那个地方,永远生活在黑暗和怨气之中,永远无法超脱。
“看来真的是害怕了啊。”颜娘笑着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捋到耳后,故意语调尖利地道,“别怕,幽冥城里的鬼魂不吃仙人的。”
“我不去那里。”望舒试着动了一下,却颓然地发现自己的力气仿佛都被那一道电光劈散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聚集。
“真的不去?”颜娘看了看望舒苍白的脸,故意望向海面道,“马上要涨潮了,海浪会把你拖到归墟的深处。不知道等你恢复力气的那天,是不是还有命从归墟里爬上来。”
“我不去幽冥城,你不是也不愿回去么?”望舒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他的极限,此刻要让他真正与妖魔怨鬼为伍还是无法接受。
“哼,若不是因为你,我才不想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一进一出又要耗费不少法力。”颜娘抱怨道,“可是谁让我难得发了善心,想要救你呢?”
望舒闭上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心中却隐隐有些警醒。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明白颜娘喜怒无常的表情下,掩盖的是怎样的心思。
“看起来,你是后悔跟我绑在一起喽?”颜娘盯了望舒半晌,忽然气闷地站了起来,“若你铁了心不肯去,我又何必求你?”说着,立时消失在望舒面前。
望舒睁开眼盯着面前的沙砾,终于克制着没有把挽留的话说出来。偶尔有一个浪头将水花溅在他的身上,激得后背伤口一阵灼痛,随后便将刺骨的寒意直传到心里去。
眼见着海水慢慢地涨了上来,逐渐淹没了他伏在沙滩上的身体,望舒却依然没有力气动一下。无望地等待着海水没顶的那一瞬间,望舒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如同一只贪婪的蚕不懈地啃咬着他的心绪。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望舒问自己,头脑中却似乎除了囊括一切的涛声,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把手指插进了沙地,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不在这铺天盖地的潮水中彻底迷失。
一双手蓦地抱住了望舒的腰,哗啦一声将他从上涨的潮水中捞了出来。望舒甩开滴水的头发,睁眼望着急速飞行的颜娘,忽然淡淡地笑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混蛋!”颜娘忽然粗鲁地骂了一句,依旧保持着在海面上飞行的方向,“我只是怕你真被冲到归墟里去,找起来更麻烦!”
“颜姐姐,”望舒低头看着月光中波光粼粼的海面,迷惑地问,“你不是最恨神仙中人吗,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不知道。”颜娘呆了一阵,无奈地说,“或许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
“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信任你。”望舒只觉眼前的海面晃得人眼花,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望舒的恍惚是被一阵强烈的阴晦之气激散的,他吃惊地勉强抬起头,看见颜娘挟着自己飞行的前方出现了一团浓重的阴云。这团阴云仿佛是从归墟的角落里冉冉升起,如同一个巨大的蘑菇悬垂在海水的上方,黑重得仿佛连月光也被吞噬了进去。
“这里……就是幽冥城?”望舒忍不住一哆嗦,微微挣动了一下,“我不想进去。”
“你现在没有选择了。”颜娘低头看了看望舒苍白的脸色,故作强硬地哼道,“你已经跟我这个妖魔有了关联,进不进幽冥城都是一样了。”
都是一样的。望舒怔怔地盯着身下的海面,看见一波波海浪被幽冥城的怨气激荡着四散开去,一时间忽然想起父亲已经不需要自己再为他的复生奔波,那自己何必再低声下气地在天庭中供职,随时忍受上位神人的羞辱和刁难?少年的心中再一次生出了慷慨决绝的念头,他大声地喊了出来:“那就进去吧!”
眼前蓦地漆黑一片,似乎无数嘤嘤的低泣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望舒在地府也未曾感受过的阴冷和心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望舒握住了颜娘的手臂,若有若无的体温让他蓦地感到一阵心安。
穿越那层黑色的阴云显然让颜娘消耗了太多的力气,随着一阵急速的下坠,望舒感觉自己差不多是直接坠落在幽冥城的地界中,一时间摔得昏天黑地,忍不住哎哟呻吟了一声。
“幽冥城都由怨气构成,摔不死的。”颜娘在一旁喘着气抱怨道,“上次离城就把我累得半死,偏偏还得带你回来!你别吵,让我歇一阵子。”
望舒知道她此刻需要修整一下灵力,便老实地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呻吟。然而背上被土德星君所伤之处却在周围的阴凉潮湿中显得更加炙痛起来,他用手指试图抓住地面抵御阵阵疼痛,却蓦地发现手指所抓之处只有一团团潮湿的雾气。试着把手臂向下探去,更是黝深得探不到边际。
“别乱动!”颜娘忽地呵斥了一声,“要是惊动了哪个鬼魂的怨气,又要下一场泪雨了,你还嫌这里不够潮?”
“泪雨,是鬼魂的眼泪吗?”
“泪雨是怨气凝成的,不是眼泪。”颜娘说到这里,又悠悠地叹了一句,“鬼魂是不能流泪的。一旦他们流泪,魂灵便不再完整,也就无法投生了。”
望舒果然没敢再动,安静地伏在一团团阴云上,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一朵漂浮在海面上的棉絮中,随着四周轻轻颠簸,这让本已疲惫不堪的望舒立时便要睡去了。
“走得动么?”颜娘的声音传了过来,伸手将望舒从地上搀起。
“慢一点还好。”望舒答应着,被颜娘半扶半架地直往幽冥城深处而去。
第八章 梦魂不到关山难
眼睛渐渐适应了面前的黑暗,望舒此刻才发现,所谓的“幽冥城”,其实并没有城郭,也没有房屋,所有的只是一团团的黑色雾气而已,而每一团雾气的中心,都隐隐约约显露着一个人形,如同影子一般飘忽伸展。
望舒心中此刻已猜测了大概,那些人影便是死去之人的魂灵,而包裹他们的雾气则是他们死时散发的怨气。
蓦地发现闯入幽冥城中的不速之客,魂灵们驱动着黑雾,迅捷地向望舒处飘了过来。虽然知道这些怨灵无法伤害自己,但眼看着无数的人影层层叠叠扑面而来,望舒还是忍不住抓紧了颜娘的胳膊。
“他们只是好奇罢了。”颜娘笑道,“他们奇怪你的怨气为什么这么淡。”
“我也有怨气?”望舒一惊,才想到低头去看自己身体的变化,果然周身不知何时已笼罩了一层淡黑色的雾气,他挥了挥手臂也无法驱逐。
“它们是从你内心深处冒出来的,怎么赶得走?当你的怨气和那些怨魂同样深重时,你就逃不开幽冥城的吸力了。”颜娘拉着望舒,径直从前方乌压压的黑雾中穿梭而过,“不过,若你没有怨气,怎么可能在这比海底岩洞暗十倍的地方看得见东西?在这里,怨气便决定了灵力的大小。”
“那你呢?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望舒侧头望着颜娘,发现她周围的雾气与其他怨灵的同样深重,但她的身体却与自己一般充盈实在,不像那些怨灵薄如剪影。
“因为我已经从鬼魂修炼成了妖魔。”颜娘格格地笑了几声,随即声音便冰冷下来,“望舒,我这次是额外地发下善心来救你,你不要问太多。”
望舒见她脾气又乖戾起来,神色一黯,便不再多话。
一路往前走,团团的怨气便越发密集起来,看来是到了幽冥城的中心。忽然前方出现了一团浓重得毫不透明的巨大黑雾,如同一枚铁球般悬浮在城的正中,而周围路过的怨灵,则都小心翼翼地避道而行。
“这里面住的就是城主,待会儿进去了不要开口,只管听我说话就好。”颜娘叮嘱了一下,见望舒点头,便一手搀着望舒,一手捏了诀,砰地将那团黑雾破开了一道裂口,两人迅捷无伦地从裂口中钻了进去。
“颜娘,你又擅自闯进来!”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待到望舒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已看见一个高大的魂灵出现在面前。
“反正你修成魔身还要几百年,也不在乎我耽搁你一天半天不是?”颜娘伸手摸了摸周围如同纱帐般飘拂的雾气,笑道,“还是这里舒服,若不是我将城主让给你做,你哪有这么好的修炼场所。现在倒好意思赶我出去?”
“胡说,明明是我的法力强过你……”城主说到这里,忽地见到站在颜娘身后的望舒,怒道,“你怎么带了天界之人来?”
“他受了伤聚集不起灵力,我就带他来了。”颜娘不以为意地道,“你既然知道法力比我强,就给他治疗一下。”
“你……”城主显然想发作,却竭力镇静下来,“陷在这幽冥城中的鬼魂都是因为对天界心存怨恨才不得超生,而你该清楚我是其中最恨的一个!你说我会花费法力去救天界之人吗?”
“那可不一定。”颜娘胸有成竹地笑道,“你仔细看看他的法袍,就知道治好了他对你有用了。”说着往旁边让了一让,露出身后的望舒来。
“你是——传信仙人?”城主蓦地看清了望舒法袍上的青鸟标记,忽然颤声道,“你可以去遍天上地下任何角落?”
望舒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不过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要托他办事就抓紧些。”颜娘在一旁催促道,“现在天庭想必已经知道他和我有了关联,说不定很快就会褫夺了他的职司。”
“好,我救你。”城主点了点头,随即盯着望舒的眼睛道,“不过你要答应我,帮我送一个口信。”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会帮你做。”望舒迟疑了一下,终于坚持着说出来。
“伤天害理?”城主蓦地冷笑起来,“难道给我的妻子送一封信,也是伤天害理的事?”
“好了好了,现在你们两个谁也离不了谁,还在这里争什么闲气?”颜娘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望舒,城主原本也是神仙,受了冤屈才堕入这里,你帮他的忙也是应该的。”见两人不再多言,颜娘才嘻嘻一笑,转身出去,“今天是满月之日,我到外面去守着,看哪个不长眼的会搅扰了你们。”说着,伸手在黑雾边缘劈出一道缝隙,眨眼便消失不见。
“奇怪,颜娘怎会对你这个楞头小子青眼有加?”城主自言自语地打量了一下望舒,吩咐道,“盘膝坐好。”
望舒依言坐下,便见城主的身形不断变长,最终化为一道黑气,将自己层层缠绕。
眼前始终是漆黑一片,耳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望舒却感觉得出后背的伤口在不断愈合,体内灵力的流转也越来越顺畅。心中明白这样的疗伤对于鬼魂而言必定是极耗法力之事,不由对城主和颜娘心生感激。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要你帮我送信而已。”良久,城主恢复了先前的影状,声音却不复方才的充沛气势。
“我会尽我所能,您请说吧。”望舒见城主有些虚弱,便打算给他带个口信就好。
城主没有答言,只靠着黑雾坐着不动。望舒以为他在修整体力,不敢出声打搅。过了一阵,城主终于起身,伸手递过来一枚微微闪光的珠子:“这是我的念珠,你收好。”
望舒不料他竟然不惜耗费法力凝结出了念珠,伸手接了,忍不住道:“其实跟我说了,我来凝结念珠便可。”
“不必了。”城主苦笑了一声,挥了挥手,“我的全部希望都押在这上面,怎会顾惜那一点法力?只望你能尽快送达,不要让我对天界再失望一次……另外送到后,最好给我带个回音。”
“好。”望舒见城主已转身离去,便简洁地答应了一声,学着颜娘的样子伸手在黑雾中劈出一道缝隙,瞬间已离开了城主的居所。
出来之后,才发现外面虽然也是漆黑一片,那黑暗却比起城主居处的阴郁窒息来不知“明亮”了多少倍,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起来。乍见颜娘正静静地守候在一旁,望舒不知怎么心头一暖,喉咙便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治好了?”颜娘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不由笑道,“怎么你的怨气突然淡了许多?”眼见望舒低头惊诧的模样,颜娘慧黠一笑,“莫不是因为感激我吧?”
望舒此刻方才醒悟,原来自己周遭散发的怨气正是随着自己的心境而产生浓淡的变化,心知颜娘说的乃是事实,不由红着脸点了点头。
“傻孩子。”颜娘脱口笑道,立时自知失言地掩住了口,岔开话题,“我这就送你出城,你赶紧把城主的信给送了吧。”
“好。”望舒点了点头,跟着颜娘往城外走,却惊异地发现周围游荡的怨魂纷纷鼓动着身周的怨气,竭力地向高空挤去。它们仿佛组成了一座座山峰,涌动着想要爬上峰顶,却不断被后来的怨魂挤得滚落下去,然后又锲而不舍地开始下一轮攀爬。
“它们在干什么?”眼看着一团团挤落的黑雾从自己头顶穿过,望舒忍不住好奇地问颜娘。
“它们要迎接月光。”颜娘看着四周拥挤涌动的怨灵,眼中出现了淡淡的悲哀,“在这个地方呆久了,终究会感到惶惑恐惧,拼了命地想要离开。可惜一旦到了这里想要重返轮回便是千难万难,唯一的机会是在满月之夜月上中天之时,循着城外阴云缝隙中漏下的月光,才可回到生命之轮的轨迹中去——今天,正是一个月圆之夜。”
“如此说来,他们岂不是很羡慕颜姐姐这样可以自由出入的人了?”望舒望着颜娘,不知为何心中着实想要探究她隐藏的秘密。
“我是个异数。”颜娘脚下不停,仍旧没有多解释什么,“我们得赶快,免得一会儿月上中天,就要忍受那些怨魂的丑态了——比地狱还要残酷的景象,我可不想再看一遍。”
“好。”望舒答应着,加快了步伐,从众多半透明的怨魂中穿梭出去。然而他蓦地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即一团黑雾已滚了过来,杵在他的面前,怨气中心的鬼魂挥舞着爪牙,做势想要扼住望舒的脖子。
眼见两只嶙峋的鬼爪从自己咽喉上交叉而过,随即徒劳地悲愤地支棱开去,望舒虽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的伤害,却也浑身发冷,僵立在原地,怔怔地对视着黑雾内狂乱挣扎的鬼魂。
逐渐看清了他脸上稀疏的小胡子,看清了他滴溜乱转的豆大的眼珠,望舒心虚地后退了一步,扭头不敢对视继续逼近过来的鬼魂。
是那只鼠精,那只因为自己的漫不经心在琼田丢掉了性命的鼠精。
仿佛看透了望舒的惊惧,鼠精的鬼魂散开四肢撑住周围的黑雾,定定地漂浮在望舒的面前,盯着他惨白的神色和慌乱的眼睛。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丝毫没有注意四周的怨魂开始叫嚣着更加拼命地向上挤去,而被浓重阴云遮蔽的天空,则渐渐开始变淡,最终裂出一道极细的缝隙。
“你在做什么,快走!”颜娘走了一段发现望舒没有跟上,连忙折了回来,却只见望舒呆呆地站在原处,额头上一层细细的冷汗。
“哪里不舒服?”颜娘心中一急,奔上来拉住了望舒的手臂,急道,“月光很快进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它——是我害死的。”望舒忽然握住了颜娘的手,在四周的喧嚣中大声喊道,“有没有办法救它?我再也受不了它看我的神情了!”
颜娘伸手轻轻拍着望舒的肩头,平复下他激动的情绪,随即转头盯着鼠精道:“既然如此,我用法力把你送到月光中吧。”
鼠精愣了一下,随即狰狞地呲了呲牙,周围的怨气霎时又浓重了几分。他恨恨地盯着望舒,又望了望颜娘,忽然绝望地咆哮着,滚动着自身那团怨气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怨魂中。
“它说什么?”望舒惶惑地问颜娘。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缕月光突然从天顶阴云的缝隙中倾泻而下,仿佛一个火星掷入了沸腾的油锅之中,霎时让整个幽冥城都疯狂了起来。望舒还未看清那些怨魂的动静,已被颜娘急速地拉着往反方向跑去。
耳中的叫嚣已经达到了顶峰,这些由怨魂发出的呼喝和哭泣虽然不尖锐,却如同无数的根须板结在一起,沉重地撞击着望舒的耳膜,似乎要把他的灵魂也生生撕碎。望舒惊异地回转头,睁大了眼看着月光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无数的怨魂争先恐后地向垂下的月光奔去,为了争抢更加接近月光的位置,他们互相踩踏,互相撕咬,把任何挡在自己前方的障碍狠命向下踹去。团团本已浓重的黑雾互相交叠、挤压、纠缠,形成了一座动态静止的山丘,无论是山丘的顶端还是底端,都充斥了无数兴奋的呼喊和失败的悲泣。——而这座炼狱一般的山丘最上端,圣洁的月光如同清泉一般缓缓而下,照亮了一个个得以沐浴在光线中的扭曲的怨魂,让他们四周浓黑的怨气渐渐被月光穿透、消融,最终只余下纯粹的灵魂,随着月光的轨迹飞出了幽冥城的天空。
半炷香的工夫,月光渐渐淡去,天顶重新变回铁一般的浓黑厚重,方才的裂缝无迹可寻。失望的怨魂们纷纷静止下来,方才的喧嚣变做让人窒息的低泣,然后无数的雨点从空中遍洒而落。
“一月一度的超生仪式结束了。”颜娘放开望舒,擦去了眼角的泪花,装作不在意地笑道,“我最讨厌这里的泪雨,好好的心情都会被破坏掉,偏偏这次还是没能躲开。”
“他们,真的这么想重入轮回吗?”望舒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不信你在这里住上一阵试试。”颜娘见望舒依然有些出神,眉目间一片黯然,不由笑道,“你不要白操什么心,这也是这里的劫数,谁让我们每个人临死前都是恨得毁天灭地,连自己的退路都没有留下?”
“颜姐姐,你也有非常怨恨的事情吗?”眼看着已经走到了幽冥城的边缘,望舒忽然问。
“当然,我恨整个天界中人,你也小心些。”颜娘沉郁地笑了笑,随即教会望舒运用法力出城的窍门,末了提醒道,“以后天庭问起来,你最好不要说和幽冥城有什么瓜葛,编个理由搪塞吧。”
望舒见她的关心之意比来时更重,不由眼中有些发热:“颜姐姐,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当时……是想找一个人,不过现在不用了。”颜娘握住腰间玉佩的手蓦地痉挛起来,却勉强笑了笑,“你呀,还是没见识过人心险恶,以后一定要小心。”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望舒依依地道,“我以后还能再看见你吗?”
“恐怕很难吧。”颜娘黯然一笑,“莫非你还想再吃那个晦气脸的神仙一记电光?快走吧。”
望舒见她催促,只好运了法力,硬生生地穿透了笼罩幽冥城的阴云,一个跟头跌在海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海风,望舒对着颜娘站立的方向微微一笑:城主叮嘱了要带个回信,看来将来必定还能再次相见。回想起颜娘之前称自己“傻孩子”的音容,望舒忍不住笑得更深了些。
伸手从怀中掏出城主的念珠,望舒发现完全是按照天界的念珠式样凝结而成,可见城主生前应是神仙中人无疑了。放松地坐在海面上,望舒一边修整体力,一边将念珠握在掌心,默默感应,蓦地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这念珠的收信人,竟然是连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晨恺与晨忻。
晨忻。蓦地念及这个名字,望舒心头漾起一片柔情,只恨不得一步跨入归山桂林之中。
第九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
再次回到归山,望舒整理了一下思绪,发现自己不过离开了数日而已,偏偏面前的一切,包括归山下那三万顷荧光盎然的琼田,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刚走进归山的桂树林,迎面便遇见了一队巡逻的天兵。他们见了望舒的法袍,便照例让开路去。虽然一举一动都符合天界的规定,然而望舒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怪异。
径直走到连夫人所在的林中空场,望舒一眼便看见连夫人正坐在巨大的窑炉前,焚烧从桂树上砍下的无用的枝叶和树皮。这一幕场景是如此熟悉,就仿佛连夫人一直坐在那里,从来没有变换过姿势。然而同样站在一旁的望舒,却已然经历了起起落落的浮沉辗转。
听到动静,连夫人转过头来,却一时愣在原处:“望舒?”
“夫人,是我。”连夫人眼中无意的戒备让望舒心里微微刺痛,他强作笑颜走了上去,“有人托我给夫人和晨恺晨忻捎了信来。”说着从怀里掏出那颗城主交付的念珠,递了过去。
“谁……谁送的信?”连夫人握着念珠,踉跄了一步,望舒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是幽冥城的城主。”望舒回答了,见连夫人的脸色一片苍白,不由有些担心,“我这就去把晨恺和晨忻找来。”
连夫人挣脱了望舒的扶持,片刻已克制了自己的失态,平静地道:“你和我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连夫人的神色让望舒心头惴惴不安,他不再多言,跟着连夫人走出了空场,走到了桂林中。
“恺儿,我们一起去忻儿那里。”连夫人叫住了正在伐木的晨恺,挥手止住了晨恺瞧见望舒的震怒,“到了忻儿那里再说吧。”
晨恺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不看望舒一眼,当先往前走去。眼看已经离开了平时晨忻干活的林区,望舒的心越发往下沉去。待到连夫人和晨恺停下脚步时,望舒猛一抬眼,一瞬间便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他们的面前,只有一株隐蕴了灵力的桂树。
连夫人的话语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当日听说你要离开这里,忻儿私下买通了一个看守,前去见你最后一面。后来为了免遭那个看守的逼迫,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株桂树,再也不肯醒来……”
望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走上几步,他一下子跪坐在桂树根部,伸手抱住树干,将脸贴在了粗糙的树皮上。
“你不配碰我妹妹!”晨恺的怒意终于压制不住,冲上来一把将望舒从桂树边扯开,大声道,“忻儿为了你不顾一切,可你对得起她么?不过离开她短短几日,你就和一个魔女打得火热,不惜当着土德星君的面携她而去,闹得整个天庭都知道了!你说,你还有什么脸面再到这里来?”
望舒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晨恺愤怒的神情,下意识地摇着头。
“恺儿,不要这样。”连夫人心中不忍,将望舒从地上扶起,和声道:“这些话都是土德星君说的,他那个人性子一向偏激,说错了也是有的。”
“可是一向端方的广成子也证实了,哪里错得了?”晨恺不满地盯着望舒问道,“他们都说你与一个魔女举止亲密,难道是冤枉了你?”
望舒现在明白他们指的是颜娘,终于找到机会解释道:“她救了我,我对她心存感激不假,然而我对她的敬爱与对晨忻是完全不同的!在我心里,一直就已把晨忻放在了妻子的位置……”
“既是如此,那你以后就不许再见她!”晨恺见望舒神色凄苦,心中不由也软了下来。
望舒却摇了摇头:“她虽是妖魔之身,本性却善良。再说我问心无愧,为何不能再见她?”
“望舒说得也有道理。”连夫人叹了口气,“只要你不让忻儿和我们失望就好。”说着她将那粒念珠托在手中,对犹自不甘的晨恺道,“忻儿既将自己托付给了望舒,我们就不要多操心了。现在过来看一看你父亲的信。”
城主果然便是晨忻的父亲。听连夫人这一说,望舒的疑惑总算解了开来,他退到桂树后,避免打搅了连氏母子看信。
伸手摩挲着桂树,望舒的泪水便忍不住滴落到桂树下的泥土中。如果城主真是冤死,那晨忻就不该到这里来,不该遇上自己,更不该落得今日的结局。只是,以自己的微薄的法力,什么时候才能唤醒晨忻沉睡的灵魂,让她再度恢复人身?晨忻晨忻,你的坚定让我如何当得起?
仿佛读懂了望舒的心思一般,桂树的枝叶轻柔地拂过了望舒的脸颊,沙沙作响。望舒只觉得一阵阵清凉之意透体而过,他奇怪地低下头,竟看见自己周身散发的氤氲的怨气在桂树的沙沙声中渐渐淡去,原先因为受到羞辱和误解而阏塞的心窍也渐渐通明起来。他抬起头,无数细碎的阳光便从桂树枝叶的缝隙中筛下来,将他眼角的泪水蒸发了。
正在这时,蓦地听天上一个霹雳,有人声若洪钟地喝道:“望舒,你竟然还敢在神山仙境露面,快随我去天庭领罪!”说着,一人已落在望舒面前,长眉垂肩,正是土德星君。
“望舒无罪,如何去领?”望舒后退了一步,靠住桂树,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勾结妖魔……”土德星君刚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怒道,“叛贼的老婆,也敢来阻拦我?”
“星君,我知道你一向最是爱憎分明,所以想请你也读一读这封信。”连夫人走上来,将念珠交到了土德星君手中。
土德星君狐疑地捻碎了念珠,却见光晕缭绕,凸现出一位神将的形容来。“连昧?”土德星君吃了一惊,脱口唤道。
“不错。”连夫人见念珠法力将尽,图影和声音皆有些模糊,索性直接对土德星君道,“我丈夫的魂魄此刻陷落在幽冥城中,他说当年攻打西海妖族时并非他逆天叛逃,而是领了元帅圮蓝的密令潜入敌方做了内应。不料圮蓝因我丈夫以前得罪过他而怀恨于心,破敌之时竟故意陷害,致使我丈夫未及申辩便被处极刑。幸而我丈夫也早有防备,将当日圮蓝的密令埋在西海边的若木下,若星君肯施援手将那证据取出禀告天庭,则我们一家的冤屈都可以昭雪了。”
“若果真如此,我便去一次西海又何妨?”土德星君也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当下一口应承,转身就走。临去之时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回头来,指着望舒对连夫人道:“夫人是他长辈,也该教导一下这个年轻人不要误入歧途。”
连夫人点了点头,一旁晨恺便忍不住道:“星君放心,若他敢有对不起我妹妹的地方,我一剑便砍了他!”
送走了土德星君,连夫人拉着望舒,想起女儿便有些伤心。然而她终究是识得大体之人,只关切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还要回幽冥城,给连伯父送个回信。”望舒微笑道,“我想此番若是能洗脱他的罪名,连伯父应该是可以获准到虞渊沐浴重生的,到时候你们一家便可团圆了。”说到“团圆”二字,蓦地看见一旁晨忻所化的桂树,又是一阵黯然。
“这样也好。”连夫人安慰地拍着望舒的手,“你先去告诉你连伯父,若是事成,我和恺儿便离了这归山去幽冥城接他,让他安心等我们便是。”
“好。”望舒点头答应了,站起身来,忽然坚定地道,“夫人、晨恺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晨忻的。”
“我相信你。”连夫人微笑点头,目送着望舒消失在归墟的上空。
飞行在茫茫的归墟上方,望舒仔细辨认着幽冥城所在的位置,恍惚记得颜娘曾提过,幽冥城只有在夜晚才会从海面升起。幸而没过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望舒循着阴郁怨气传来的方向再次回到了幽冥城外。
忆起颜娘所授的入城方法,望舒运起法力,硬生生将城外包围的浓重的阴云劈出一道缝隙,整个人倏地便被城中强大的引力吸了进去。
一跤重又摔在团团潮湿棉韧的阴云上,望舒爬起身,渐渐适应着幽冥城内的黑暗,摸索着向城内走去。
走了一阵,忽觉阴气更重,层层叠叠竟迫得人窒息起来。定睛分辨,身前的道路上竟堵满了无数的怨灵,暗黑的鬼影撑着身周的怨气,张牙舞爪地堆积在望舒面前。
望舒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穿越了一些怨灵的身体,却感觉心头的窒息感竟然越发明显,而那些怨灵的神情也越发狰狞。这种双重的压迫让望舒竟再无法前进一步,就那么陷在怨灵的包围中,进退维谷。
见望舒不再动,四周的怨灵开始急速地向望舒身边涌动过来,毫不在乎自身已被挤压变形。这种无形的无声的挤压虽不能带来对望舒身体的伤害,却让他的心逐渐紧缩,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由心脏传到了四肢百骸。
猛地看见为首的怨灵正是那只鼠精,望舒忽然明白,它正想通过这些阴毒怨气对自己元神的侵蚀,最终让自己精疲力竭地死去。这个念头让望舒一阵绝望,他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抵御这些鬼魂的怨气,只好孤注一掷地叫了出来:“我是来见你们城主的,我有信要带给他!”
这句话果然有些效果,周身的压迫顿时松了一松,让望舒得以抚住胸口大口地喘气。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密密麻麻的怨灵们闪开了一条通道,望舒看见城主连昧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而他的身后,正是颜娘。
乍看到颜娘,望舒的心便放了下来,竟一时有劫后余生之感。然而在城中所有怨灵之前,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表露自己的激动与欣喜。而颜娘,也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走过来。
“可是给我带回信来了?”城主连昧的话音竟有些颤抖。
“是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望舒笑着点了点头,“夫人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来接您了。”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连昧一时激动得忘却了一切,大声朝四周的怨灵们呼喝道,“还堵在这里干什么?快快散了!”
怨灵们没有动,一种嘤嘤之声仿佛哭泣一般迅速在它们之间传播开来,越来越大,仿佛幽深的洞穴中传来的风声一般。连昧听出了其中的不满,怒道:“你们嫉妒什么?我跟你们本就不同,如今是要返回天庭恢复原职了。你们再这样捣乱,小心我使出法术把你们打得灰飞烟灭!”
鼠精的鬼魂漂浮到了连昧眼前,似乎正在激动地申辩着什么。而此时,颜娘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伸手握住了望舒的手。
“它想杀了你报仇,作为不与城主为难的条件。”颜娘低声地在望舒耳边说着,忽然展颜一笑,拉着望舒迅捷无伦地朝着城外飞掠而出。
仿佛搅动了一潭死水,众怨灵惊醒一般向颜娘和望舒追了过来,而前路也瞬间涌出了不少怨灵。眼看二人即将被怨灵组成的潮水吞噬,颜娘蓦地长袖一挥,已将几个怨灵搅成了粉末,众怨灵不由得心悸地退了一步。
“就算是他害死了鼠精,杀了他你们就能离开这里吗?”颜娘大声朝怨灵们说着,长袖再次挥出,“可是灰飞烟灭后你们可就连超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就在众怨灵迟疑之际,颜娘已拉着望舒急速地穿越了怨灵的阻碍,一路向前。耳听得身后的怨灵们再次扑了上来,散发的尖叫如同牙齿吮磨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望舒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紧抓着颜娘拼命往前飞奔,最终一头撞开幽冥城的阴云屏障,滚落在城外的海面上,耳中似乎还能听到怨灵们隔着护城的阴云在城内尖叫哭泣。
回想起方才的惊险,望舒只觉脑门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满是冷汗。眼见颜娘跌坐在水面上不住喘息,望舒感激地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颜姐姐,谢谢你。”
颜娘笑了笑,摆了摆手:“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对了,城主在里面会不会有事?”望舒担忧地问。
“不妨,那些怨灵只是得知你是害死鼠精的罪魁,被勾引起了满腔怨气而已,过一阵也就没事了。”颜娘说到这里,有些审视地盯着望舒,“我倒看不出,你这样纯良的小仙人怎么会害死鼠精?”
望舒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很是不安,便将当日如何遇见鼠精的情景讲了一遍,末了道:“虽是无心之过,但也是我做事草率所致,因此他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颜娘点了点头,细细地打量着望舒,忽然问:“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还是先要把剩下的念珠送完。”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颜姐姐,我突然起了念头想将这禁制了幽冥城的阴云破去,让里面的怨魂随时可以投生。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教我吗?”
“为什么要做这么艰难的事?”颜娘忽然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每个人只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就足够了。”
“可是,总需要一些人去做额外的事吧。”望舒低下头,蓦地发现自己周身的怨气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低声道,“我回想以前自己的经历,每个人似乎都在无尽的怨念和偏见中挣扎,包括我父亲、土德星君、洪将军,还有我和你,更不必说陷落在幽冥城中的怨魂。后来,直到我见到了晨忻所变的桂树,我才突然发现,能够消解掉怨气的不是报复,而是爱与感激。原先我答应天庭消除怨气是为了让父亲复生,而现在我做的只是想让连夫人和晨忻恢复拭镜女仙身份时,发现那些镜子不再那么阴翳……”
“连夫人和晨忻?他们是谁?”颜娘此刻抬眼,蓦地发现沐浴在月光中的望舒清净绝尘,恍如神祗,一时有些惊讶,“望舒,把你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好吗?然后……我便告诉你破去幽冥城阴云的办法。”
第十章 玉宇澄清万里埃
天已经亮了,讲得有些疲倦的望舒靠在颜娘肩上,睡着了。颜娘轻轻地搂着他的肩,爱怜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刚才睡着了?”望舒蓦地抬起头,抱歉地笑了笑。“颜姐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破除阴云的办法了吧?”
“其实说起来并不难。”颜娘缓缓道,“只要有来自三人的对幽冥城中鬼魂的忏悔之泪,便可以逐渐融化这由层层怨气凝结的阴云,让月光每天都能照射进城,指引怨魂们来世的方向。”
“听起来确实并不难。”望舒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想要一个神仙中人真正忏悔却难似登天。”颜娘冷笑了一下,“你别忘了,我平素最恨的也是天界之人,你只是例外而已。”
“看来定是有人对不起你。”望舒诚恳地对颜娘道,“颜姐姐,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虽然法力低微,好歹也可以帮你探个消息。”
“他也是传信仙人,平素游走四方,断难遇见的。他的名字是——”颜娘黯然地低下头去,闷闷地说出两个字来,“祈晔。”
“祈晔?”望舒这回是真正吃了一惊,言语都不太连贯起来,“他,他是如何害了你?”
“他骗去了我的身心,害我被族人沉入潭水,临死时他虽然来了,却只是抢走了我的孩子就扬长而去!”颜娘说到这里,深深地将脸埋入了双膝,肩头不由颤抖起来。
仿佛整个天地都倾倒了,望舒呆呆地看着哭泣的颜娘,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是……我母亲?”
颜娘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望舒,流泪的双目中忽然发出了欣喜的光,“望舒,你真的是他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一把搂住了望舒的肩膀,颜娘泣道,“怪不得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你与众不同,原本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你和他长得略有相似而已……”
“母亲……”望舒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扑到了颜娘的怀中。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对颜娘一直怀有的敬爱和信任是因为什么,那温暖的气息不正是自己幼时所熟悉的依恋么?尽管后来他曾经惶恐地意识到,身为鬼魂的颜娘是不会拥有任何体温的。
“望舒,虽然祈晔对不起我,但能够看到你我也很高兴了……”颜娘抚摸着望舒的头发,一边流泪一边将那块赝品玉佩举起,“他骗了我,幸好你不骗我……”
“不,这块玉确实是父亲身上最贵重的物件,而且他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望舒从颜娘怀中抬起头来,解释道,“凡人体重,父亲的法力根本不够带着我们两个同时飞行。母亲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
“傻孩子,我明白的,因为如果当时换我来选择,我也会选择先救你。”颜娘苦笑了一声,“可惜我当时心里又急又气,没能想到这层,虽然你父亲给我贯注了一些法力想要保住我的生命,可我还是绝望地选择了幽冥城,并刻意忘却了过去的姓名。后来也是亏了那些法力,我才能够保持人形,只修炼了不到三百年就能出入幽冥城……只是,我这几百年的孤苦,不怨他还能怨谁。加上当日好不容易破城出去找他,却听你说这玉是赝品,我更是激愤得几乎要疯掉……”
“父亲一直在找你,却一直没有找到。”望舒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块旧手帕道,“父亲临死的时候还说,他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他果真还留着这东西。”颜娘颤着手接过手帕,凄然道,“原来他并没有骗我,这上面还有他的眼泪……”
“母亲……”望舒紧紧地抱住了颜娘,将头枕在了她的肩上。在琼田种玉的时候,他无数次梦见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却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份温暖和淡淡的发香。“等我收集了三位神仙的忏悔之泪,我们就可以随时见面,再不用分开……”
“嗯,再也不分开……”颜娘也反手抱紧了望舒,母子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平静的归墟水面上随着波浪微微起伏。
“望舒,你居然……”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蓦地从天空传来,望舒惊醒转头,却看见连夫人一脸失望地站在远处,而她身前的晨恺,则红着眼睛挺剑刺了过来。
“晨恺,别这样……”望舒自然而然地将颜娘护在身后,站起来想要阻止晨恺的莽撞之举。
“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晨恺的眼中满是血丝,眼角处几乎愤怒得要裂了开来,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着望舒直冲过来。
“她是我母……”“亲”字尚未出口,望舒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一看,却见晨恺的佩剑已从自己胸前穿过。他吸了口气准备继续说下去,却立时被撕心裂肺的剧痛淹没了神志,脚下一软便倒在了海面上。
“我早就说过,你要是对不起忻儿,我便杀了你。”晨恺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望舒,忽然回头无助地大声叫道:“母亲,我……我真的杀了他……”
“望舒!”颜娘惊呼一声,猛地扑到望舒身前,想用法力止住他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却无济于事。
“你这个妖女,也想让我杀了你么?”晨恺举着染血的宝剑,躬身想将颜娘拉开。
“晨恺……”望舒奋力举起手,握住了晨恺的手腕,一动之下口中竟呛出血来,“她是我……母亲……”
“什么?”晨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会向兀自施法给望舒止血的颜娘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的儿子从来不说谎。”颜娘蓦地抬起头,一双泛着妖气的眼睛冷冷盯着晨恺,声音却蓦地哽咽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神仙……”
显然被她的话所震惊,晨恺哆嗦了一下,跪倒在水面上,不知所措地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可这是借的土德星君的宝剑,一般的法力治不了……”
颜娘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晨恺的话,只是不断地将自己的法力输入望舒体内,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望舒闭目歇了一会,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吃力地抓住颜娘掉落在身边的那块手帕,微弱地道:“这上面有……父亲忏悔的眼泪,原本我想加上我的,再寻找到一个神仙就够了……可是,我现在……哭不出来……”
“不要说话!”颜娘嗔怪了一句,继续想要阻止望舒不断流失的生命,却绝望地发现他的身体已开始冰凉下去。而先前呆在一旁的晨恺此刻也伸出手,尝试着给望舒输入自己的法力,却无济于事。
望舒抬起眼,望着远处急速赶来的连夫人,苦笑了一下:“晨恺……我好恨……恨连夫人那样通情达理的人……也不相信我……”
“望舒,你坚持,我去找城主!”颜娘抹去眼泪,猛地站了起来,拼尽残存的法力,将幽冥城外的阴云劈出了出入的缝隙。然而就在她准备纵身跃入的时候,一道白光已在转瞬之间投入了幽冥城的黑暗之中。
颜娘呆了一呆,回头看了看望舒完全丧失了生气的身躯,忽然靠着城外的阴云无力地滑坐在水面上。方才怎会没有想到,以幽冥城内部强大的吸力,本已游荡在躯体边缘的望舒的魂魄根本无法抵御。
“你是望舒的母亲?”连夫人颓然地从望舒身边站起,原本优雅端庄的声音此刻已颤抖得有些变形,“对不起……”
“天界之人不配说这三个字。”颜娘咬着牙站了起来,不愿在连夫人面前输了气势。然后她转过身,一头撞进了幽冥城。
颜娘在幽冥城中找到望舒的灵魂并不困难,因为还在幽冥城的边缘,望舒就已经被一些游荡的怨魂围了起来。
此刻的望舒已然听懂了怨魂的语言,他清楚地听到他们好奇地窃窃私语:“这是新来的,好像就是先前的那个仙人呢。”
望舒低下了头,看见自己只剩下了影子般的灵魂,而这灵魂的周围,一缕缕的怨气正在迅速蔓延。
为什么不相信我,让所有的一切功亏一篑?望舒蓦地跪在了地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而那缕缕从身体中溢出的黑色怨气更让他惶恐不安。他撑住额头,尽力地蜷缩着身子,可丝丝缕缕的怨气仍旧不断从他体内涌出,结成周身黑色的雾气。
颜娘来到的时候望舒依然深深地埋着头,身体不断颤抖,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变乱中醒过神来。颜娘赶跑了那些看热闹的怨魂,将望舒搂在了怀中:“孩子别怕,娘会保护你。”
望舒的魂灵慢慢地舒展开,最终乖顺地靠在颜娘的臂弯里,和活着的时候相比,这一抹魂灵显得单薄而脆弱。颜娘知道新生的鬼魂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说话和自如行动,于是她小心地抱着望舒向城内走去,就像望舒刚出生的时候,她抱着他一样。
“颜娘,我要走了,我的妻子和儿子在外面等我。”城主连昧走了过来,所不同的是,他周身的怨气也淡去了大半,“我马上要去虞渊沐浴重生,官复原职,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天庭说你与妖魔勾结。”颜娘淡淡一笑,冷淡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灭了连昧的兴奋。连昧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方才强笑道:“这个城主的位置看来要还给你了,城中心的住处现在空着,你直接住进去就好。”
“谢谢。”颜娘没有多说什么,抱着望舒的灵魂直接往前走去,一直走进了城主所居的深黑色雾气中。
“在这个地方修炼法力非常合适。”颜娘将望舒放下,和声劝慰道,“你从现在修炼千年,未必比神仙的法力差到哪里,而且再不用受他们的约束。”
望舒看着颜娘,想说话却仍未适应,只得摇了摇头。
“你不想修炼?”颜娘惊异地看着他,忽然苦笑了,“倒也是,方才经历了大变,一时哪里有修炼的心思?”
望舒走上来,伸臂抱住了颜娘,一动不动。
“我的好孩子。”颜娘慈爱地拍了拍望舒,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微笑地享受着母子俩三百年来难得的相处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阵微弱的喧嚣声穿透黑雾的屏障,让沉浸在静谧中的母子惊醒过来。“我们出去看看。”颜娘招呼了望舒,从黑雾中钻出,却蓦地看见无数怨魂拥挤在道旁,尽皆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他们在看什么?颜娘惊异地注视着,渐渐觉得此刻幽冥城天空的颜色比平时浅淡了一些,似乎正有人从外面一点一点消融了那遮天蔽日的怨气。
“是连夫人。”望舒的灵魂终于能说出幽冥城的语言来,轻轻笑道,“我当时就应该想到,她会完成我的心愿。”
“她收集到足够的忏悔之泪了?”颜娘再一次惊诧了,“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够?”
“我猜,除了父亲的泪水,还有连夫人和晨恺的。”望舒忽然笑得有些孩子气,“当时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怨恨他们……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就像我刚开始死也不愿来幽冥城一样,不过,经过一些事,这底线也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原谅他们了……”望舒说着说着,周身黑色的怨气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淡的灵魂,在怨魂的群体中,显出耀眼的干净。
阴云密布的天空更加明亮了一些,让整个幽冥城都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每个魂灵面前。所有的魂灵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带着虔诚的祈祷般的眼神仰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天空。而那已呈现出淡灰的阴云的顶端,缓缓映照出了一个仙女灵动的身影。她手中握着一块手帕,手臂到处,便拖动出一缕亮光。渐渐地,这些亮光交错纵横,织成了一张璀璨的细密的光网。
连夫人不愧曾任拭镜女仙啊。望舒心头默默地欢呼着,眼见着这奇伟瑰丽、激动人心的场面,不由泪光盈然。忽然,他感到一丝凉意,扬起脸,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整个幽冥城中已开始下起了雨点,竟有越来越密的趋势。
“讨厌,又下泪雨了。”颜娘在一旁哽咽着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一次没把我的心情弄坏。”
泪雨中,所有的灵魂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忽然,一轮明月爬上了中天,顷刻将柔和的清光轰然从幽冥城顶部灌下。一时间,无数的光柱从连夫人擦拭而出的网状缝隙中倾泻而进,泄落在无数翘首而待的灵魂头上,引导着他们飞出了幽冥城的禁制,飞向着远方巨大的命运之轮,投生到彼岸的世界中。
“望舒,你也去吧。”看着望舒的灵魂随着月光漂浮在半空,越来越高,颜娘终于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我已由鬼魂修炼成了魔身,所以仍将继续游荡在世间。但无论你托生在何方,我都会再找到你的。”
万千清晖中,望舒不断被月光吸引着向天空飞去。忽然,一道黑气缠住了望舒,想要将他拖曳到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去。望舒没有反抗,平静地看着那团黑气中扭曲的灵魂——那是鼠精。
“畜生,快放手!”颜娘见鼠精忽然发难,立时就要施法将它打得魂飞魄散。
“不……”望舒吃力地朝颜娘摆了摆手,眼睛正视着怨气中鼠精悲愤的面孔,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一滴泪水从望舒眼中滑下,溅落在身边缠绕的鼠精的怨气上。
“不要!”颜娘大声地喊出来,捂住嘴跪跌在地上——灵魂是不该有眼泪的,那么望舒的这滴泪,实际上奉献出的已是他灵魂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月光再也无法将这残缺的灵魂带到投生的彼岸。
看到望舒的眼泪,鼠精怔住了,浑然不觉身周的怨气正在那滴泪水中渐渐融解,它自己的灵魂也由于吸收了望舒的灵气而越发明亮。终于,它放开了扼在望舒咽喉的双手,放任自己被月光漂浮上去,消失在一片皓白的光晕中。
望舒的灵魂失去了支撑,沿着月光缓缓滑落回幽冥城中,被颜娘冲过去捧在了手中。
“娘别哭……我心里……很安宁……”望舒笑着对泪流满面的母亲道,“以后……我就陪娘……住在这里……”
“不!”颜娘忽然跪在了地上,面朝天大声地祝祷:“神啊,带他走吧,他是不该呆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呀!……”
仿佛回应着颜娘的祈求,一道金光蓦地从天而降,不同于皓白的月光,却仿佛一道辉煌灿烂的阶梯,垂挂在望舒的身边。
“你……是来接望舒的吗?”颜娘愣愣地看着那金光,终于抱着望舒走了过去,松开手,望舒的灵魂便沿着金光一路飘摇而上。
望舒徒劳地朝母亲伸出了手臂,颜娘只是静静地抬头仰视着,目光着含着深切的希望。渐渐地,她的身影在望舒眼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不知飞了多久,望舒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湖泊,平静的湖水恍如融化的金属一般厚重。然后他便身不由己地飘落在湖心中,渐渐沉没。
“望舒,你可有什么要求?”金壁辉煌的紫舒殿上,天帝和蔼地问。
“望舒只盼能让晨忻恢复人身。”望舒躬身立在阶下,回答道。
“连晨忻的魂灵只是沉睡在桂树中,只要你用心呼唤,定能将她唤醒。”天帝笑着摇了摇头,“这已经不算是要求。”
看来还需要另外提一个要求,望舒一时竟有些为难。从虞渊沐浴重生以来,虽有连昧夫妇、土德星君等撑持,然而在将剩下的十粒念珠一一送达的过程中,望舒还是听到了不少讥刺的流言蜚语,大意是他一个小小仙人,竟能惊动天帝特旨引往虞渊复生,实在是不知哪里来的好运。然而据土德星君说,当时天帝只回答了一句话:“能如望舒以爱之眼看世事的,天界又有几人?”
望舒自己倒对天帝的评价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很理解,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想到这里,望舒小心道:“那只要我母亲以后能自由出入幽冥城,望舒便再没有别的要求。”
“若要她能自由出入,无异于让幽冥城的怨魂可以永远自由轮回——你这个要求可不小啊。”天帝微笑道,“那我便封你为御月神人,虽然只是最低级的神人职位,你却可以驾驭月光照遍幽冥城——启程赴任去吧。”
“多谢陛下。”望舒行了礼,退出紫舒殿,换上了银色的御月神人法袍,便有人将他引到了归墟的东岸。但见一辆六龙的银车停放在广袤的平原上,而车上所载的,正是一轮硕大浑圆的月亮,它散发的万千清光将归墟的水面也染成了银白。
望舒跃上了龙车,惊喜地握住了六龙的驭绳。正要出发,却听有人远远叫道:“望舒等一等,我把忻儿给你送来了!”
望舒惊异抬头,正看见晨恺肩扛着一株根叶俱全的桂树,匆匆飞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怕你太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妹妹,就自作主张把她送来了——你看看种在哪里好?”
“便种在月亮里吧。”望舒跳下车座,和晨恺一起,将桂树小心地种在月亮之中。伸手抚摸着桂树的枝干,望舒低声道:“晨忻,我已经完成了你的心愿,你早日醒过来吧。”
“多跟你在一起,妹妹就会早一日恢复人身。”晨恺偷偷抹去了眼泪,远远退开一步,不再打扰望舒和晨忻的耳语。然后他看见望舒一抖缰绳,驾驶着光华灿烂的月车,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璀璨的轨迹。
与此同时,悠扬的歌声伴随着冉冉升起的皓月从云层中传来,那是云中仙子们为御月之神所作的赞歌: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理想的尽头, 向赞许的神灵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颤抖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 ……”
2004年10月7日初稿
2004年10月28日二稿
〖附注:
《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望舒,月御也。飞廉,风伯也。”
《十洲记》:“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入狸。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兽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焦。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92txt.org 免费提供,请多去久爱小说此网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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